流州一觸即發。
當時涼莽雙方都沒有意識到,這將會是一場意義深遠的定鼎之戰,直追那場結束春秋亂局的西壘壁戰役。
北莽一路主帥黃宋濮在大勝之後,裹挾氣勢長驅直下,撲向流州中樞青蒼城,與此同時,心存一錘定音企圖的北莽皇帝不惜掏空姑塞州軍鎮實力,調遣四萬南朝邊關精兵增援黃宋濮部主力,兩條串聯起三十餘座大小軍鎮關隘的主乾驛路之上,人滿為患,馬不停蹄,火速南下。
雙方大軍在老嫗山左側一帶的廣袤平原集結,此地距離城牆低矮的青蒼城不過七十裡,流州將軍寇江淮前不久在北方戰場雙手奉送給北莽一場大勝,令北莽南北兩京大為鼓舞士氣。但無論是北涼都護府還是拒北城藩邸,始終不曾因此貶謫寇江淮,故而寇江淮依然是此次會戰的主將,統率一萬嫡係流州青壯騎軍,和兩萬就邊軍規格而言要超出流州騎軍一籌的龍象軍,以及一萬六千餘謝西陲麾下的爛陀山僧兵。大概是清楚這場戰事走勢將會決定整座流州版圖的歸屬,青蒼城也竭儘全力派遣出了原本直轄於刺史府邸的三千騎軍,兵力懸殊的四股流州勢力,流州境內總計接近五萬兵馬,可謂孤注一擲,交由寇江淮全權處置。
雖然涼莽雙方相較最初兵力對比,黃宋濮部主力其實優勢漸小,但人數依舊穩居上風的草原騎軍士氣不低,主要歸功於寇江淮先前的那場昏庸調兵,馳援流州的爛陀山僧兵與流州邊騎脫節嚴重,導致龍象軍出現建製以來第一次慘重死傷,所以這支兵馬軍心大振,經曆過三場阻截戰後,黃宋濮嫡係精騎還剩下一萬兩千騎軍,若是算上幾乎傷亡殆儘的青草欄子,折損堪堪過半,以此可見,流州破關之戰,是當之無愧的苦戰,這一萬多戰力出眾的精騎無疑是下一場大戰的定海神針。
出身於隴關甲字豪閥的完顏銀江在第二場大戰裡丟儘顏麵,正因為他的失誤,北莽無法形成嚴密的包圍圈,使得寇江淮部主力輕鬆突圍揚長而去。他的兄長,作為南朝權貴第一人的完顏金亮,密信斥責要先於北庭王帳皇帝陛下到達軍中,措辭極為嚴厲,言下之意,竟是告訴完顏銀江若是無法在流州挽回家族顏麵,那麼家族就要對完顏銀江關上大門。在流州第三場戰役展開之前,完顏銀江不但召集了所有軍中武將,連百夫長一個不落也喊到營帳外的空地上,讓所有人立下軍令狀,戰場之上,每什十人,若一什之內無一人得以殺敵立功,什長與領軍百夫長一並斬立決!千夫長降為百夫長!所以在第三場戰役中,完顏銀江部騎軍人人悍不畏死,戰後統計,果然每什皆有斬獲,軍功之豐,竟是要超過黃宋濮部主力,更是遠遠拋下幾大乙字高門聚攏起來的家底子騎軍,當這封由老帥黃宋濮親筆書寫的捷報傳回草原兩京,完顏騎軍轟動南朝,老婦人龍顏大悅,對完顏家族賜下足足十八條鮮卑扣腰帶,這意味著完顏子弟多出十八個怯薛衛名額,更重要的此役保證了完顏姓氏坐穩南朝第一大姓的寶座。
隻不過後遺症就是經曆過那場廝殺慘烈的戰事,完顏部私軍精騎人數銳減至一萬四千人,加上家主完顏金亮需要坐鎮涼州關外第二線,同樣大戰在即,完顏子弟已是傾巢而出,在南朝軍鎮邊軍馳援老嫗山戰場的隊伍之中,並無屬於完顏姓氏的騎軍,如今北莽南方邊境上的姑塞州和龍腰州,除去參與南下叩關的兵馬,其餘駐守原地的大小軍頭,飽受洪嘉北奔遺民帶來的浸染,早已曉得奇貨可居的道理,尤其姑塞州重要性略遜於北莽中軍所在的龍腰州,恰逢南下馳援的關鍵時刻,更是坐地起價,幾乎所有軍鎮關隘戊守騎軍私下都喊出了一個價格,畢竟往南奔赴老嫗山是大勢所趨,誰都無法拒絕皇帝陛下的旨意,可在這其中卻有很多桌麵下的講究,例如完顏家族唯恐完顏銀江在下一場戰役中因為兵力問題而出現紕漏,便偷偷向規模僅次於瓦築君子館兩大重鎮的離穀茂隆兩鎮分彆開價,試圖說服兩支騎軍在老嫗山戰役中照顧完顏騎軍,不料兩鎮主將都立場堅決地婉拒,原來同樣在流州前線的那幾位乙字高門,早已率先砸下重金與他們達成臨時盟約,而且開價遠比矜持的完顏家族要更有誠意,比如“買下”茂隆五千邊騎的某個乙字家族,不但許諾家族嫡女將與騎將的嫡長子聯姻,僅是一箱箱真金白銀,就往茂隆軍鎮砸下白銀四十萬兩之巨!
照理說接連經過三場壯烈廝殺,戰力最弱兵馬最多的乙字騎軍本該戰損最重,但結果令人匪夷所思,南征前浩浩蕩蕩四萬多雜牌騎軍,活下來跟隨主帥黃宋濮一起推進到老嫗山戰場的兵馬,依然有三萬四千騎之多!加上正在火速南下的姑塞州軍鎮勢力,從頭到尾都在大後方養精蓄銳的四萬南朝騎軍,都被這些乙字高門早早重金“包養”,除去兩萬騎軍很早就屬於舊南院大王黃宋濮舊部兵馬,顯然會唯老帥馬首是瞻,可其餘兩萬騎軍,都被這些乙字家族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瓜分殆儘,對此已經失去南院大王交椅的黃宋濮是無可奈何,坐在龍椅之上心係中原的老婦人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擁有大量援兵的黃宋濮並未貪功冒進,否則這場馬上拉開帷幕的恢弘戰事,主戰場將是青蒼城下,而不是如同一座小島孤懸海外的老嫗山。
老嫗山以右地帶數十裡,風高沙大,大片大片的崎嶇地貌,騎軍自然極難馳騁,第一場涼莽大戰柳珪部騎軍便是從老嫗山左翼的平原順利南下,隻不過當時流州邊軍隻是據城死守,兵力也相對孱弱,流民青壯尚未大規模投軍,龍象軍孤木難支,野戰主力不足以支撐起一場遠離青蒼城的大型騎戰,所以並未選擇主動出擊阻截。不過顯然今時不同往日,寇江淮獲得一州完整兵權後,加上北涼都護府和年輕藩王對流州的格外重視,寇江淮不但打了三場蕩氣回腸的阻截戰,更毅然決然選擇地勢平坦廣闊的老嫗山作為最終戰場,勝,北莽騎軍從始至終都將看不到一眼青蒼城的城牆,敗,那麼彆說一座青蒼城注定成為北莽騎軍的囊中之物,流州恐怕都要淪為北莽南朝的一座新州。
老嫗山並不高大險峻,反而隻像個山勢平緩的大土墩子,南北坡麵甚至足夠讓小隊騎軍策馬登頂。
哪怕是昏聵至極的庸將,也會覺得占據老嫗山俯瞰戰場利於審時度勢調兵遣將,寇江淮是名聲鵲起的大楚雙璧之一,黃宋濮更是曾經憑借赫赫戰功成為南院大王的功勳武將,因此老嫗山這處製高點的爭奪,在兩支騎軍正式大戰之前,就已經激烈展開,黃宋濮沒有消耗彆部精銳的私心,果斷派出僅剩的四百青草欄子下馬登山,提盾持刀,青草欄子在南朝邊關,一直與董卓麾下烏鴉欄子和大將軍柳珪的黑狐欄子齊名,一起位列前三甲,雖然下馬作戰,但人人體魄雄壯膂力驚人,擅長接觸戰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流州方麵爭鋒相對派遣出了六百白馬遊弩手,同樣僅持刀盾,幾乎同時悍然登山。
雙方幾乎同時進入老嫗山地帶戰場,又幾乎同時開始爭奪老嫗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巧合。
黃宋濮自然不會覺得四百青草欄子就能拿下老嫗山山頂,在這撥精銳馬欄子之後,是從各部抽調出來的六百死士,有青草欄子板上釘釘死在老嫗山,完顏銀江和其餘幾位乙字高門的權貴武將都沒有任何猶豫,老帥黃宋濮在三場大戰中,表現得與第一場涼莽大戰裡的董卓截然相反,根本就沒有任何削弱彆部兵馬勢力的舉措,次次死戰在先,死人在前,先後三場艱苦戰役,老帥向皇帝陛下稟報軍情,也是多有嗬護,兩次全力攬下罪名,第三次大方送出軍功,若是這種前提下還要得寸進尺,一味保存實力,就連性情陰沉的完顏銀江都過意不去,所有六百死士裡,完顏銀江派出了三百完顏子弟。
果不其然,小規模接觸戰,沒有了戰馬帶來的回旋餘地,死人更快,四百青草欄子迅速死絕,從山腳抬頭遙遙望去,老嫗山山頂皆是剩餘白馬遊弩手的身影,六百南朝死士氣勢洶洶地投入戰場,流州那邊似乎僅是把白馬遊弩手作為占據先機之用,絕沒有讓所有遊弩手性命交待在老嫗山的意思,這也在情理之中,老嫗山的歸屬,當然重要,卻不算至關重要,稱不上左右戰場勝負形勢,若是涼莽雙方是中原版圖上節奏相對騎戰更為緩慢的步軍大戰,老嫗山的得失,意義更大,但是騎戰之中,尤其是達到這種雙方兵力累積破十萬的大規模騎戰,而且雙方皆是熟諳馬背作戰的精銳,戰機往往稍縱即逝,加上老嫗山並非位於戰場正中心,隻是在偏離戰場的一側,到時候失去老嫗山的一方,大可以主動把主戰場撤離那座老嫗山,那麼老嫗山便於觀察戰場形勢的地利,便會隨之減弱。所以雙方心知肚明,老嫗山的爭奪戰,血腥慘烈,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用作提升山腳將士的軍心士氣。
流州增援很快到達老嫗山之頂,是將近一千人的爛陀山僧兵,從涼州關外一直廝殺到流州邊關的白馬遊弩手,相比全軍覆沒的沙場死敵青草欄子,損失同樣不小,接近三百人當場戰死山頂。
偏離主戰場的老嫗山南坡山腳,作為領軍大將的寇江淮竟然赫然在列,一萬流州青壯騎軍的兵權,這位流州將軍已經徹底交給乞伏隴關,至於兩萬龍象軍,與北莽主力對峙的那處沙場之上,自然是徐龍象和李陌藩各領一萬騎,寇江淮隻說了如何打贏這場仗,如何詳細部署如何大致調度,卻絕對不會乾涉龍象軍投入戰場後的廝殺,直轄於流州刺史府邸的三千騎也沒有出現在此地,而是跟隨在乞伏隴關一萬騎之後,共成一路中軍,左右兩翼是戰力更強的龍象萬騎。
黃宋濮沒有像寇江淮這般閒情逸致地前往老嫗山北坡山腳,坐鎮己方中軍,當老將依稀望見爛陀山僧兵出現在山頂,臉色凝重的老人終於輕輕鬆了口氣,之前第三場大戰,謝西陲的僧兵連雞肋都不如,簡直就是拖後腿的累贅,讓這位南朝大將軍贏得一場連太平令都沒有想到的大勝,戰功之大,震動草原,但是黃宋濮內心深處,反而對這支北涼靠打贏密雲山口一役才收入麾下的爛陀山僧兵,更加忌憚,不像很多南朝邊軍將領那麼樂觀認為那場流州邊軍失利的根源,是寇江淮有意壓製密雲一役名動天下的同齡人謝西陲,黃宋濮堅信這是寇江淮聯手謝西陲給自己下的一個套,一不小心,被勒緊脖子之人,就會是數萬草原兒郎。
手持鐵槍披掛重甲的完顏銀江策馬而來,大聲問道:“大將軍,何時衝鋒?”
黃宋濮瞥了眼老嫗山方向,平靜道:“再等等。”
知曉軍機內幕的完顏銀江有些納悶,除了四百青草欄子和六百南朝死士,老帥還有後手,整整一千五百邊軍健卒,用這些最頭等精銳去爭奪老嫗山,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但是連用兵才華不如身世煊赫的完顏銀江都知道一點,兵力恐怕還是少了些,以北涼邊軍一貫死人可以輸陣不行的死要麵子尿性,最不濟得再加上一千人,才能稍稍保證吃下老嫗山製高點,一座老嫗山,隻值這個價,投入更多兵力,在山上死更多人,對涼莽雙方主將來說,就都是一筆虧本買賣了。老帥黃宋濮顯然一開始就沒打算非要拿下老嫗山,反而更多像是一種試探,完顏銀江經過三場大戰後,自知斤兩,桀驁性格早已抹平棱角,對老將軍的用兵本事心悅誠服,既然黃宋濮說再等等,與老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完顏銀江也就沒有廢話什麼。
僧兵身影絡繹不絕地浮水出麵,這些戰力卓絕的爛陀山和尚,在老嫗山之頂格外引人注目,一千五百北莽南朝邊軍士卒紛紛慷慨赴死。
最終老嫗山之巔,仍站立有兩百袈裟愈發猩紅刺眼的爛陀山僧人,而且流州兵馬還有不斷疊加遞增的趨勢,擺出一副老子吃定了老嫗山這位“老婆娘”的凶悍架勢。
完顏銀江安安靜靜停馬在老帥身側,眉頭緊皺,隨著最後的後手全部戰死,這也意味著老嫗山算是流州騎軍的禁臠了。
黃宋濮猶豫了一下,轉頭問道:“完顏將軍,你覺得爛陀山僧兵為了那座老嫗山,大概出動了多少人?”
完顏銀江下意識就回答道:“瞅著怎麼都戰死一千人了。”
黃宋濮一笑置之,沒有計較這位北莽豪閥俊彥的答非所問,抬頭看了眼晴朗天色,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不管如何,可以開打了。”
沿著並不陡峭的老嫗山南坡,三位年輕人牽馬緩緩而行,流州將軍寇江軍,北涼僅剩的白馬遊弩手校尉李翰林,親自為寇江淮帶來三千援兵的流州彆駕陳錫亮。
除去在山頂嚴陣以待的數百僧兵,三人身後山腳,除去就地休整的白馬遊弩手,根本沒有任何兵馬。
李翰林率先離開隊伍,與袍澤一起將戰死之人的屍體搬下山。
距離李翰林不遠處,始終有一名身穿普通邊軍裝束卻不曾佩刀的高大男子,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對此人視而不見。
臨近山頂,陳錫亮輕聲問道:“寇將軍,你是如何猜出黃宋濮隻會用不到三千人來爭奪老嫗山?”
寇江淮笑了笑,“跟他打了三場仗,大致清楚黃宋濮的脾性了,是個老成持重且精打細算的領軍主將,他知道老嫗山決定不了戰場走勢,如果不是沒有確定爛陀山僧兵的蹤跡,他連最後那撥一千五百人都不會派出來送死。現在總算讓他看出我要用爛陀山僧兵拿下老嫗山的決心,估計老家夥差不多可以如釋重負了,因為我一開始就下了死命令,決不許任何一名北莽死士在這座山頂在,看到南麵山腳的底細後,能夠活著傳遞出軍情,以至於不得不麻煩李翰林身邊的那位跟屁蟲宗師暗中出手相助,為的就是讓黃宋濮猜不出南坡到底屯紮了多少僧兵。”
終於步上山頂,陳錫亮遙望北方,苦澀道:“就算知道了老嫗山南邊其實隻有一千五百名僧兵,我相信黃宋濮也絕對猜不到僧兵主力的去向。因為就算是我陳錫亮,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位流州將軍麵無表情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出現在那處戰場,既是謝西陲自己選擇的,並且我寇江淮……也不想攔著他。”
心情複雜的陳錫亮唯有一聲歎息。
密雲一役,謝西陲死守山口。
接下來,謝西陲便要親自率領一萬多僧兵,獨力抗拒六萬南朝邊關援兵。
為的就是讓流州騎軍聯手清源軍鎮兵馬,一口吞下黃宋濮部主力。
饒是陳錫亮這種兵事門外漢,也心知肚明,有些戰場,能夠置死地而後生,有些戰場,沒有。
陳錫亮想不明白,明明寇江淮沒有親自開口下令,謝西陲就已經主動提出此事,當時連同徐龍象李陌藩和流州刺史楊光鬥在內,所有人都猶豫不決。
因為誰都知道一件事,哪怕是完完整整的兩萬爛陀山僧兵加在一起,在拒北城內那位年輕藩王的心目中,都不如一個被他親手帶離西楚的謝西陲重要。
也隻有寇江淮膽敢公然點頭答應,任由謝西陲赴死。
荒無人煙的老嫗山以西崎嶇地帶,謝西陲停馬不前,身後是一萬多僧兵,人人棄刀負大盾,手持拒馬長矛。
等到擔任斥候的中年武僧飛掠而返,告知前方十裡並無北莽斥候後,在主將謝西陲的振臂向前之後,這支兵馬才繼續快速前行。
嘴唇乾澀的謝西陲咧嘴一笑,輕輕呼出一口氣,沒來由想到年少時分蹲在台階上曬太陽,那位經常低頭從自家門口快步走過的秀氣小娘。
北涼以南,有她。
理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