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惜潤今日的煙粉色裙裝,比初入折雪殿那日的藕粉色,基調上清冷許多。
說清冷,到底是粉色,所以也是甜蜜的清冷。
此為阮雪音建議。
她直覺得顧星朗不會喜歡太甜膩的事物。且段惜潤長相本就甜美,再著一身粉嫩顏色,憑是如何蕩氣回腸的舞蹈,都容易顯得妍麗有餘,氣韻不足。
悠遠琴聲自殿中央起。然後塤聲入,漸漸編鐘、笙、笛各色音律漸次彙進來,是旖旎明媚的調子。阮雪音悄望一眼顧星朗,他甚平靜,顯然已經很習慣此間氛圍和少女舞蹈。
廣袖破空,如輕雲出岫;腳步輕旋,似偏蝶翻飛。粉衣少女揚眉展顏,每一次揮袖折腰都是精準美感。
但又像不止於此。
她忽如泛舟江上,引吭高歌;又似春日遊園,細嗅薔薇。
曲調之悠揚明媚漸淡,樂聲再起時染了愁。段惜潤的舞步也與先前不同,節奏變緩,每一次踩踏都見深沉意味。廣袖遮麵,臨水照花;驀然回首,對月嗟歎。
低緩沉鬱的舞步在大殿中蜿蜒,縈縈嫋嫋。忽聞樂聲再轉,清淨空靈如山寺晨鐘。段惜潤神色也由哀戚漸趨明朗,步伐依舊柔緩,卻有了些篤定自在意思。
相較前兩段,她身姿更舒展,腰間佩環叮咚聲卻愈加分明。她踏著樂聲與步伐節奏,忽然開口:
青青山上鬆,數裡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心相憶,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閒,亭亭迥出浮雲間。
(注)
曲終舞畢。
阮雪音第三次不著痕跡瞥向顧星朗。
“這是王摩詰的詩。”正北席上白衣少年開口。
“是。”段惜潤站定,還在平穩氣息,不知何故,她覺得他神情與往日有些不同。
“你方才所舞是王摩詰一生。”
“是。”
“為何選這首?他在對一棵鬆訴衷情。”
段惜潤氣息已穩,盈盈抬頭,眼中含情,
“在臣妾心裡,君上便如鬆如柏,迢迢望之,玉樹琳琅。”她一時動情,直接道出心中所想,說完方反應大殿之上,眾人都看著。
顧星朗亦不料她會突然,算是當眾訴衷腸?到底是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道:
“王摩詰酷愛山水,詩畫俱佳,就連寫鬆也與旁人不同。確實很好。”
台階已經遞過來,段惜潤趕緊接住:
“摩詰居士驚世才情,卻一生坎坷,然並不因此消沉,反而寄情山川,靜悟人間道,修得常人所不能及的大自在。臣妾很是歎服。便借摩詰先生對鬆樹之仰慕,表臣妾對君上敬意。願君上聖體長安,心中常悅。”
顧星朗微笑點頭,
“之前看你舞蹈,總覺得隻小女兒情態,歡脫熱鬨。不成想也有一顆清淨慧心,以詩入舞誦平生,意境很好。朕很喜歡。”
“珍夫人此番得珮姐姐相助,果然非同凡響。素聞珮夫人讀書破萬卷,才學了得,今日受教了。”
眾人聞言莫名,先看出言的上官妧,再齊看向阮雪音。顧星朗亦轉了視線過去。
阮雪音無語,心道這上官妧真是個要強的。她與段惜潤素日也算交好,此番唯恐被搶了風頭,偏要跳出來講這種話,生怕顧星朗就此對采露殿刮目相看。
這麼個心高氣傲的人,也會為爭寵如此失風度?
她心中不悅,並不接話。卻聽段惜潤清脆道:
“說起來實在要多謝珮姐姐。臣妾習舞多年,過分沉溺於技巧上拔尖兒,未曾體悟舞之道,在技也在情。此番多虧了姐姐提點。至於所舞內容與詩,也是珮姐姐替我挑的。”
她轉臉向阮雪音笑頷首,“今日惜潤有所突破,姐姐功不可沒。在此謝過。”
也是個實心人。阮雪音暗歎。我未開口,你否認便是,你們幾個要常伴君側,能多得些喜歡自然好。我一個局外人,並不用邀這份功,更不可能拿這個去跟顧星朗談條件。
然事已至此,隻能微笑應:
“原是珍夫人技藝佳,若技巧不至,再好的情意也遞不出。舞蹈真意,終歸還是在美感。我也不過替你尋了由頭想兩句詞罷了,不值一提。”
顧星朗眼中光華與興味已儘數收起,隻餘平靜。他淡看阮雪音,語聲也淡:
“倒像是你選的詩。”
此話一出,不僅場間眾人,便是阮雪音也有些懵。
三位夫人和顧淳風自不必說,顧淳月與幾位王爺雖少在宮中走動,到底聽說當今君上一直遠著珮夫人。怎麼這話聽著倒像是頗熟悉?
阮雪音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索性不開口,禮貌笑了笑。
酒過三巡,眼看快至亥時。滌硯三番兩次朝雲璽看,詢問之意明顯。雲璽幾次欲開口問,見阮雪音隻顧吃喝觀舞聽歌,完全沒有要行動的意思。
終於在滌硯第七次甩過來目光時,雲璽俯身至阮雪音耳邊,“夫人,夜宴都快結束了,咱們的獻禮——”
阮雪音聞言朝殿外望,輕聲問:“已至亥時了麼?”
“有一會兒了。”
阮雪音點頭,“應該也差不多了。”
雲璽如釋重負,朝滌硯使了個眼色。
滌硯附在顧星朗耳旁說了句什麼,便見顧星朗舉眸望過來,阮雪音適時起身道:
“臣妾的獻禮無法送至殿內,還請君上移步明光台。”
滌硯蹙眉,心道獻個禮而已,花樣卻多,一會兒時間不對要等,一會兒地方不對要挪。
瞥一眼顧星朗神色,倒還是那張萬年淡定臉。
“酒足飯飽,走走也好。”顧星朗道,“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