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立秋,蒼梧城的秋意就比霽都來得要早,主要因晝夜冷熱相差大,而空氣裡已經明顯沒了夏意。
距離蔚宮不過二十裡的肅王府,是蒼梧城內離皇宮最近的王府。四王奪嫡戰開始前,慕容嶙是儲君的最熱人選,而肅王府的位置也一度成為解讀聖意的重要憑據之一。
然而時移勢易,如今坐在君位上的是慕容峋。肅王府仍是離皇宮最近的王府,個中意味卻已完全改變。
距離近,也可以解讀為一種桎梏,便於監視,從而防範。
兩年以來,肅王和壽王都不曾上朝。壽王慕容嶠瘋癲,人儘皆知。相較之下慕容嶙卻安靜許多,隻是閉門不出。儘管理由同樣是抱病不適。
自崇和二年起,每隔兩個月,慕容峋會入肅王府探望。此舉雖耐人尋味,卻也無人覺得不妥。畢竟他們兄弟二人同出一母,儘管是那場奪嫡戰中鬥得最激烈的兩方,如今時過境遷,無論怎樣濃烈的愛恨情仇,終歸情分與旁人不同,或許真的,也有許多話要說。
已經立秋,肅王府內的龍爪槐卻還鬱鬱蔥蔥。按規矩,蔚國境內隻皇宮能種植龍爪槐。肅王府裡這些,還是先君在世時所賜。至慕容峋登基,也並未下令移除。
那些龍爪槐的樹葉青翠欲滴,因為太過茂盛,如柳枝般一條條垂下來,觀之如傘。王府內卻寂靜如冬日,兩年了,無論什麼時候慕容峋進來,都是如此。
仿佛這座府邸根本無人居住,死灰般的氣息,就像一顆將死之心。
“皇兄打算一直如此嗎?”
佛堂。大門緊閉。
慕容嶙跪坐於蒲團之上,手握一串念珠。適才慕容峋進來時,大門打開,佛堂內尚有日光,那念珠明明是淡黃色。此刻室內光線變暗,那一顆顆圓潤剔透的珠子竟變成如深海般的藍色。
“這串藍珀念珠,皇兄倒喜愛了許多年。”
慕容嶙保持跪姿,並不回頭,右手一顆一顆有條不紊撥著那些念珠,“臣弟是無用之人,哪裡當得起陛下的皇兄二字。”
青川規矩,對於國君,無論為兄還是為弟,都自稱“臣弟”。
慕容峋並不在意:“如今時局,皇兄該當有數。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青川必定生變。蔚國正值用人之際,皇兄兵謀過人,能征善戰,若不出山,豈非可惜?”
慕容嶙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一道缺口,隱晦而炙烈,仿佛地獄之火。
他站起身,手中念珠仍一顆顆從指尖滑過,速度卻快了許多。
“兩年前勝負既分,臣弟便立下誓言,從此不問國事。陛下身邊有競庭歌,朝中有上官朔,後者還將上官妧送去了祁宮。論帶兵打仗,你自己便是最好的將領,哪裡還需要臣弟出山?”
慕容峋不疾不徐:
“曆來征戰,若非必要,沒有國君出征的道理。現下南北軍皆已完成整肅,霍衍雖擅於治軍,若論用兵打仗,卻遠不及皇兄。如今放眼蔚國,竟無一人比皇兄更能勝任。”
慕容嶙嘴角扯出一個奇怪弧度,以至於整張臉神情變得有些怪異,“你想讓我,到時候為你帶兵打仗?”
“不是為我,是為蔚國。”
慕容嶙走近他,目光異常尖利,直刺進對方瞳孔:“若易地而處,如今我為君你為臣,我令你征戰沙場替蔚國取天下,陛下以為如何?”
慕容峋對上他目光,神色坦蕩:“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兩年前若是我敗,今日我甘願受你派遣,為國領兵。”
“哈哈哈哈——”
慕容嶙聞言大笑,竟有幾分慕容嶠的瘋癲之態,“好一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如今坐在君位上的是你,你怎麼說都可以。”
他眼神微眯,目光變得幽深:
“當初競庭歌入蒼梧,我就該殺了她。紅顏禍水,是我婦人之仁。”
“皇兄當初怕不是婦人之仁,而是彆有心思吧。”
慕容嶙不怒反笑,那笑也寒入骨髓:“我當初是喜歡她。難道你不喜歡?但天下和女人之間,從來無需猶豫。我若知道她有這樣的好本事,憑是如何的絕代佳人,也絕不會手軟。”
他後退兩步,笑意森然:
“直到最近,我才一點點知道,她當初是如何說服南軍倒戈,又收了北軍四校的兵符,還讓上官朔在最後關頭突然支持你。”
慕容峋冷笑:“皇兄足不出戶,又是從哪裡打聽來的?”
慕容嶙挑眉,似乎意外:“自然是她一點點告訴我的。”
慕容峋麵色微變:“你說什麼?”
慕容嶙一怔,再次放聲笑起來:“原來你不知道!她每隔兩月便會來一次,兩年間從未間斷,算起來,跟你來的次數相當。你竟然全不知情!”
慕容峋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眸中閃過一絲厲色:“她來找你做什麼?”
慕容嶙似乎極享受觀他此時模樣,捏著手中串珠,笑得更加肆意:
“陛下若好奇,大可自己去問她。她每次來,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
那笑容叵測,慕容峋是男人,如何看不懂?他驟然伸出右手,狠狠拽住慕容嶙前襟,麵上一片肅殺:
“你若敢碰她,便是這青燈古佛的日子,也休想再過了。”
慕容嶙冷笑:“那我倒要多謝陛下。如今這日子,跟死也沒有區彆。”他微一頓,突然壓低聲量:
“不過她前日來問了臣弟一事,臣弟倒願意說與陛下聽。”
慕容峋眸中肅殺未褪,依然死死盯著他。
“她來問我封亭關的事。”
慕容峋神色微變。
慕容嶙對他的反應很滿意,“我若是你,早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哪裡會讓她牽著鼻子走,如今還為顧星朗查起了案。”
“她應該是受她師姐之托。”
慕容嶙笑得更加輕蔑:“嘖嘖嘖嘖,瞧瞧人家的本事,這便是你與顧星朗的差距。阮雪音入祁宮不過半年,不僅未傷及顧星朗分毫,反而開始幫他翻案,甚至拉上遠在蒼梧的師妹一道。競庭歌在你身邊已經五年,你還拿不住她,連她來見我都不知道。”
他走近兩步,看進慕容峋眼睛:“四弟,你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