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馬車自長信門疾馳而入。
“君上,今日最後,您算是給了銳王一個允諾?”
發問的是滌硯。
顧星朗微眯著眼,似在小憩,半晌方緩緩道:
“隻是一個假定允諾。誰也不知道他會否成功。既然一切基於最終的結果,待他入主影宸殿(注)那日,朕自會兌現承諾。”
“君上倒願意信他。他說是沒有爭霸青川的野心,但誰能保證?”
“沒人能保證。但城池能保證。”
滌硯一怔,方想起來還有這一項。
“崟東五城。真是好強的籌碼。”回宮一路,這是沈疾說的第一句話。
顧星朗看他一眼:“你怎麼看?”
“事成之後,他若當真送來五座城池,此後至少百年,崟國憑一己之力成不了氣候。畢竟就算花費百年,也不一定拿得回這五城。”
顧星朗微微一笑。
“隻是,這麼好的條件,君上覺得有幾分可信?還有一點,微臣也覺奇怪,他為何開出這樣的條件,隻為一個好名聲?一個要逼宮的人,還在乎名聲?”
“他今日說辭甚多,此刻你們回想起來,對哪件事印象最深?”
沈疾與滌硯對視一眼,脫口而出:“女人。”
“朕的理解是,你們認為這件事最可信?”
滌硯搖頭:“為獲取信任,博取情感認同,編一個動人故事也未嘗不可。隻是他居然會將這個作為終極理由,意料之外。畢竟大部分男人行要事,很少會說是為了女人。”
沈疾卻點頭:“可很多故事到最後揭曉謎底,就是為了女人。”他看向顧星朗,“臣信。”
顧星朗饒有興味看向沈疾:“為何?”
“表情。正如君上所言,他講那個故事時的表情,尤其眼神,不假。”
滌硯有些嫌棄瞥他一眼:“你又知道了。怎樣叫不假?”
“那就是一個男人,說起喜歡的女子時的神情。”
滌硯挑眉:“你尚未娶妻,如何確定?”
顧星朗卻再次望向沈疾,眼中有些笑意:“算起來,你今年已經二十四,早該為你定一門親事。”
沈疾一怔,繼而露出尷尬神色,倒跟先前阮仲的表情類似,出現在那張線條硬朗的臉上,很是有趣。
“是哪家姑娘?”
沈疾再怔:“這個,君上,臣,並未,還沒有——”
顧星朗瞧他慌張,也不追問:“待你覺得時機成熟,便告訴朕。朕為你賜婚。”
滌硯落下的眉毛再次挑起,心想這小子還真有意中人了不成?隻是他日日在禦前當差,平時也少與人往來,上哪兒認識的姑娘?
腦中疑問重重,又不好當著顧星朗的麵問,正覺憋屈,突然想起一事:
“君上,那銳王最後說想見珮夫人,您如何考慮?”
不知為什麼,說到“珮夫人”三個字,他聲調不太對;沈疾感覺到了,問題是,他聽到這三個字也有些神經緊繃。
那是在顧星朗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該說的已經說完,卻聽阮仲再開口道:
“君上可否,容我見雪音一麵?”
顧星朗回身:“問話?”
阮仲點頭:“我確實很想知道她如何打算,以及她為何不傳信回崟宮。”
“見了,問了,接下來如何?回去向阮佋如實複命?”
“阮仲會視情況而定。”
顧星朗略一思忖:“她既敢隻字不傳回崟宮,便是有自己的主意。見與不見,朕要問她的意思。你還能等幾日?”
“若她願意一見,見完我會立刻動身離開霽都。若她不願,”他停頓一瞬,“阮仲即刻便返回鎖寧城。”
顧星朗負手轉身:“那你便在這裡多留兩日等消息吧。”
“君上——”
顧星朗停步再回身:“還有事?”
“君上待她,好嗎?”
顧星朗一怔,似笑非笑道:“朕以為你們沒人在意她的處境。”
“君上哪裡話。畢竟是,家人。”
“你在霽都打探了一個多月,當真一無所獲?”
當然有。就他所知,阮雪音至今未承寵,身在祁宮,如在冷宮。
但他想從顧星朗口中得到證實。
“確無所獲。”
顧星朗轉身往外走:“她若願意見你,你自己問她吧。”
馬車一路疾馳,終於至建章門前停下。
顧星朗不答話,滌硯和沈疾也不敢問。半晌,他開口向沈疾:
“你覺得呢?”
跟滌硯一樣,最近但凡跟阮雪音有關的事,沈疾也不太吭聲,此時突然被點名,措手不及。好在他比絕大多數人要沉穩,思考片刻答:
“臣以為,不見為好。”
“為何?”
“降低風險。既然阮仲的話不可全信,那麼他見珮夫人到底為了什麼,是否會以其他手段勸夫人改變立場,都未可知。”
滌硯點頭:“微臣有同感。且,什麼家人?若他並非崟君親子,那麼也就不是珮夫人的兄長,至少沒有血緣關係。”
顧星朗眉心微動。的確。
禦輦落在折雪殿大門前的時候,已入申時。負責盯門的丫頭看著眼生,想來是半個月前顧星朗說過那句話之後新撥過來的。
棠梨聞聲迎出來,行禮問了安。眼見顧星朗並不打算開口,滌硯發問:“珮夫人可醒了?”
棠梨恭謹道:“回君上,夫人醒著,奴婢已著人進去通傳了。”說著躬身一讓,便要引路,卻聽顧星朗道:
“今日倒早。”
棠梨一愣,明白過來,“回君上,夫人近來都不太午睡,今日也未睡,一直在寢殿看書。”
輪到顧星朗怔愣:“為何?”
棠梨腦瓜子一轉,微笑道:“一向是雲璽姐姐伺候夫人起居,奴婢不清楚。君上還是自己問夫人吧。”
一行人遂向正殿而去。
其實算上今日,顧星朗總共就來過兩次折雪殿,卻是一次比一次不平靜。上次隻是有許多好奇,這次居然有些心虛。
心虛的原因,他很清楚。無論阮雪音怎麼想,站在她的角度,這大半個月以來的鬨劇都叫人莫名其妙。禦輦莫名其妙便停了接送,她莫名其妙不用再去禦書房看書,他莫名其妙把言之鑿鑿不能外借的那三本冊子,就這麼借給了她。
最莫名其妙的是,他們突然便不再見麵。除了前幾日寧楓齋那場莫名其妙的家宴,以及之後在挽瀾殿取書,從八月二十六至今,他們一次都沒見過。
但他沒辦法解釋。總不能告訴她,我可能喜歡你,但我不能喜歡你,所以還是少見為妙,到此為止。
他本打算待這一波混亂徹底褪去,再慢慢將一切歸位,重回原點。總歸他並不清楚她的感覺和想法,他和她之間,亦從未說破過什麼,甚至都沒往那個方向說過。
不過都是些心理活動。既然是他思慮不周說了那兩句話,或許也做了一些事,進而引出這場鬨劇,那麼就由他來平息終結。
時間是頂級良藥,專治世間疑難雜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