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如今很怕跟他討論這類問題。
她甚至覺得他這會兒是否腦子進了水,哪壺不開偏提哪壺。還是他對她太有信心,覺得她會對答完美?又或者從頭到尾,他都根本無心,隻是她會錯了意?
思緒紛至遝來,她對自己無語。其實沒有這麼複雜,大半個月來她一日比一日更清醒,也更平靜,尤其最近這十三天——
她胃口不好,是因為在厘清思路,自我診斷兼醫治,如今已經越發清明,也基本確定了接下來該怎麼做。
那麼這也是一個表明態度的機會。迫於種種原因,他說不出來,但她可以。
於是認真想了想答:“既不相信,也不向往。”
顧星朗神色變得有些複雜,“怎麼說?”
“以阮仲為例。我雖不喜崟君,但崟國如今還算國泰民安,並未到需要兵變易主的地步。他要逼宮、引起內亂,可能弑父,甚至傷及無辜,其實有欠合理性。而他將這一切歸結於為了一個女子。我猜那位姑娘如果心智正常,不會為此覺得榮幸。而他如果足夠成熟,也不會為了向心上人證明自己,選擇逼宮這條路。如果他隻是要證明自己——”
她頓一頓,“不一定非得為帝為君。除非還有其他緣故。那麼他這樣說也很不負責任,那位姑娘成了掩護其他緣故的擋箭牌。”
他靜靜看她,不知如何接話。
阮雪音卻不打算讓他接話,因為此刻說這些僅僅是為了回答他的問題,接下來要說的,才是她想對他說的:
“其實我覺得最好的情形是,江山和美人之間,不要建立任何聯係,一碼歸一碼。對於美人而言,江山太重,她們承受不起決定它興衰的重壓;而對於君王而言,兩者若能相互助益最好,互不相關也好;一旦發生衝突,那麼必然是這世間最難的選擇題之一。”
她看著他,坦然而認真,
“既然無論怎麼選,都可能損傷一方,不若一開始,就不要讓這道題成立。”
“如何讓它不成立?”
“美人這個選項不存在。隻有一個選項,哪裡還需要選擇?”
“你見過哪位君王身邊沒有美人?”
阮雪音微笑,“君上忘了。適才我說的,隻是會與江山發生衝突的美人。這世上美人千千萬,你抹掉這個選項,還可以添上其他選項。總有一些美人,不會引發爭議,也不會叫你為難。”
她猶豫一瞬,決定把這句話說出來:
“比如瑜夫人,對君上而言就是一個最佳選項。”
顧星朗麵色微變。
“你操心得太多了。”
“君上莫惱,我隻是打個比方。君上的家事,我無意乾涉。”
殿內再無聲,空氣薄如水。
原來她什麼都明白,明白他,也明白她自己。
此刻她是在替他做決定,或者說下決心。
他的惱意突然碎掉了。
連帶著似乎還有什麼東西也有些欲碎的意思,但他來不及弄清楚。
阮雪音本來很平靜,把十一加十三日總共二十四日練就的淡定一股腦兒用了出來,然後她看到了他此刻的表情。
顧星朗其實是很會控製表情的人,所以如果彆人來看,這會兒他的表情還算正常。
但阮雪音不是彆人。所以她突然有些繃不住。
很奇怪,她能抓到他最細微的表情和情緒變化。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樣。
好在此時外間起了聲響,動靜還不小:
“我的天太美了!”
“哎——你怎麼拿出來了?可以拿了麼?我看看!”
“可以啊!今早夫人就說時間到了可以打開了。剛棠梨姐姐親自拿的。我的天!”
“天呐跟真的一樣!”
“本來就是真的!”
“不是不是,我意思是跟盛開的時候一樣!”
聲音有些耳熟,應該聽過一兩回,但不算認識。接下來響起的聲音卻再熟悉不過,是雲璽:
“噓——一驚一乍做什麼?還有沒有半點規矩?”
她壓低了嗓門,所以殿內兩人隻大致聽到是這樣。
阮雪音正在無計可施,就要穩不住,此刻外間熱鬨正如及時雨,遂揚聲喚道:
“雲璽——”
高大的正殿廳門被推開,雲璽探進頭來:“君上,夫人,有何吩咐?”
“外麵怎麼了?”
“回夫人,碧桃把那朵曇花拿出來了,這會兒大家正圍在一處看呢。”
阮雪音眸光閃動,神情竟有些雀躍:“如何?”
“特彆好。完美。美得不像世間物。君上,夫人,可要一觀?”
阮雪音站起身,似乎已完全從適才的涼薄氣氛中抽離出來,“殿內光線不如庭中,去庭中看。”然後反應過來顧星朗還坐著沒動,猶豫道:“君上,也一起吧?”
棠梨手捧一個白玉匣,另外兩名上次見過的小婢圍在她身邊,想來其中一名便是碧桃。
三人見兩位主子出來,趕緊斂了神色問安,麵上仍含了雀躍笑意。
“快拿過來,讓君上和夫人瞧瞧。”
棠梨依言快步走近,將那白玉匣打開,躬身敬上,一壁恭謹道:“夫人交代,到打開那日,用小鉗子輕輕夾住花杆從上往下三分之一處,快速拿出,於空氣中靜置半柱香時間,最後放入白玉匣中。奴婢照做的,但願不曾有錯失。”
阮雪音微點頭:“看起來很好。你操作得當。”雖在答話,眼睛卻隻盯著匣中看,似乎在確認是否完全穩妥。
顧星朗也被匣中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朵潔白到無法形容程度的曇花,形狀不完全規則的一片片花瓣舒展如蓮,但比蓮更爛漫遺世。二十餘片花瓣錯落圍繞著正中淺黃色的花蕊,卻不顯得繁複,反而因為花瓣間若有似無的距離,充滿空間疏落感。花蕊周圍柔柔抽著一些白色花絲,最長的花柱頭盈盈而出,纖細流暢的線條是水墨畫的筆觸。
“這是,剛摘下來的曇花?在白日?”
曇花一現於月夜,看新鮮程度,如果是剛摘的,自然不可思議。然後他隱約想起適才在殿中聽到的對話,更加疑惑。
“回君上,這朵是一個月前摘的。啊,就是君上來折雪殿那日。當天夜裡醜時以後,就開了這一朵,我們陪夫人一起等到的。大家感歎曇花極美,卻隻能維持瞬息,夫人就說,或許可以試試,將它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