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故事,尤其國君的人生,在所有已知事實和既定認知裡,向來是身不由己、顧麵子難顧裡子的錦繡悲劇。如果宇文琤所行之事當真發自內心,一切荒唐肆意皆為所愛,那麼此人在無愧為君的同時逍遙快活過了一生,確是天大的本事。夠得上天才二字。
尤其,他還將這舉世罕見更鮮有人辨的上古文字寫在了寂照閣的內牆上,也不算不學無術——
等等,並不是寫,分明是,篆刻。
阮雪音有些怔,看向顧星朗不確定道:“寂照閣隻國君能入,這項規矩自大炎立國就有,那,建造的時候呢?刻字刻畫的時候呢?這滿牆的字,先前滿牆的鳥還有馬,難道是每朝焱君自己刻的?一個人?”
宇文家高壽,曆任君王中崩逝時年紀最小的也過了五旬,是亡國的宇文琰。所以才能六朝稱霸兩百年。如此計算,漫漫幾十年時間刻四壁牆,也不是不可能——
但一來花時間,二來費精力,且堂堂青川霸主、天下第一君,真會躬身做這些泥工瓦匠之事?
“這個問題,我也疑惑了很久。但你也看了那幾本冊子,與寂照閣相關的線索一條都沒有,從修建到每朝造門的細節,更遑論內牆上刻字作畫的真相。我們所知,與民間所傳天下皆知的那些,並無多少差彆。”
“太祖陛下也沒有話傳下來?他畢竟從宇文琰入手打開了青石閣門。”
顧星朗看她一眼,意思很明確:無論有沒有話傳下來,都不可能告訴你。
阮雪音會意,並不再追,隻聽對方順著先前話頭繼續道:“我的判斷,第一,修建和造門自然是有工匠參與,以宇文家的行事風格,想要保密,工程結束悄悄將所有人殺了便可。總歸隻是造閣,就算有漏網之魚泄露出一星半點,也於刻字作畫設關卡無礙。”
聽他那句“將所有人殺了便可”講得雲淡風輕,阮雪音不太適應,下意識道:“很少聽你說起殺人的事。”
顧星朗正在論述,驟然被打斷也不太適應:“有問題嗎?”
“也不是,就,我總以為你是不太殺人的。”
“的確。”顧星朗泰然看著她,不明白對方想表達什麼。
阮雪音略微踟躕,“但你剛才說起將那些人都殺了便可,仿佛也很自在,就像說吃飯睡覺般平常。”
“我不喜歡用殺人解決問題,就像我不喜歡戰爭。但不喜歡不願意,不代表做不到、做不好。如果事事以個人好惡為先,我走不到今天。”他看著她,極坦然,“廟堂中的殺伐,有時比江湖更血腥。隻是後者在明,前者在暗,普通人很難意識到。適應殺人這件事,是為君的第一課。”
阮雪音莫名欣慰。在整個大陸的認知裡,顧星朗其人,仁心有餘而殺伐之力不足。當初在蓬溪山,競庭歌也講這句話,便是老師都沒反對。如今看來,是大陸錯了,他至少在心態上做好了準備。
“剛沒說完,第二呢?”
顧星朗很滿意這種話題與腦力快速切換的談話狀態,不緊不慢答:“第二,以宇文家對河洛圖的重視程度,曆代焱君親自刻字鑿畫,不是不可能,漫漫幾十年,一個人也做得到。隻是此事確實耗費心力,我更傾向於認為,他們借助了某種工具。”
“工具?”
他看一眼她手上細長堅硬的燭台柱筆,眸光莫測:“比如某種筆,落牆便呈青金色,還能直接在黑曜石上凸起,形成刻痕。”
阮雪音瞪大眼睛:“你在說什麼?傳奇怪談讀多了不成?”她下意識看向手中的柱筆,那羊毫或者狼毫分明是淺棕白色,哪裡有青金色?且這麼軟軟一撮毛,怎麼可能在黑曜石上留下刻痕?
“當然不是這支。”否則還有什麼可討論的。對於她極偶爾會出現的,突如其來的短路,他如今已有些習慣,但還是非常無語。心下搖頭,又轉身向東側石壁,“你看這些字,還有先前那些蟲鳥和馬,線條如此流暢仿佛紙上著墨,甚至筆畫間的牽連都清晰可辨,鑿刻哪裡出得了這種效果?”
的確。如果是較為規整的字體,這個問題便很難被發現,因為沒有連筆痕跡;但宇文琤偏偏擅狂草,就是寫漢字也連筆滿篇,更何況這種似字似畫的上古文字——
說是鬼畫符也不為過。
“平心而論,還是好看的。我不精書法,他這狂草造詣如何?”想一想又補充道:“還是寫水書看不出來?”
“算是極好。”顧星朗閒閒答,“水書本身是不好看的。我覺得非常難看。被他這麼寫出來,倒多了幾分瀟灑氣概。”
阮雪音這才反應過來,看向他認真道:“你說你隻花了兩個時辰,所以這些字你一上來就認識?”
顧星朗一挑眉,有些不屑:“自然。”
阮雪音再瞪眼:“這水書,已經破解了?很好學嗎?”
顧星朗再挑眉:“誰說好學?韻水城外有一位高人,祖上是兆國先民,據說這水書就是他們家發現的。我九歲那年去白國呆了三個月,跟他學認這文字,”他微微搖頭,“夠費勁的,是我這些年下來學得最費勁的東西。”
三個月學通一門天書。你確是天才。傳言誠不欺我。
“這寂照閣,根本是在等你啊。”阮雪音有感而發,嘖嘖兩聲。
顧星朗蹙眉,心道這人怎麼越發有了淳風的樣子。說起來,她今夜該回來了。
一時有些擔心,掉轉頭往回走:“你既沒準備好,這道題今夜解不了。走吧。準備好了再來。”
阮雪音莫名其妙:“你不是解開了嗎?開門啊,咱們直接進入下一題。”
顧星朗不太滿意:“你一個靠腦子行走江湖的人,這麼沒有解謎精神?很有趣啊你不試試?”
阮雪音正色道:“我的最終目標是看河洛圖,當然怎麼快怎麼來。已經解決的問題,我乾嘛為了所謂的解謎精神浪費功夫?”
“你如此著急,是為了儘快回蓬溪山?”
阮雪音一怔,猶豫道:“不算錯。這件事拖了太久,轉眼間我入祁宮已有大半年,實在不想再拖。”
顧星朗繼續往回走,“那沒轍了。這道題你必須自己解,否則沒有下一步。”
又來。這人小性子怎麼這麼多?
她無語亦無奈,撇嘴揚聲問:“這水書根本沒什麼人認識,也無書籍可參照學習,我上哪兒學去?”
顧星朗步伐不停亦不回頭,“現成擺在麵前一位老師,你不會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