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紀齊站在大祁相國府西花園的廊橋之上,索性將前幾日半夜於蔚國邊境小鎮看到競庭歌的事告訴了顧淳月;那邊廂,話題裡的煙紫色美人正在蔚宮中靜水塢所處的宛空湖畔,喂魚。
“去年春天送來時還都是小魚苗,一年半功夫,個個都這麼長了。”
今日天陰,午後坐在全無樹蔭遮擋的湖畔也並不覺亮,更不覺曬。侍奉在側的是繡巒。
競庭歌聽著這話,沒有任何喜悅心情,懶懶道:“這鯉魚啊,第一年能長到五六寸,第二年九、十寸,以此類推,十年以上的能有四五十寸。”她看著那些張嘴擠作一團嗷嗷待哺的九紋龍錦鯉,揚手再撒一撮魚食,頗覺嫌棄,“每天這麼吃著,也不動腦子,自然長得快。”
繡巒撲哧一笑:“先生連魚也不放過打趣。這些小家夥生而供觀賞、供食用,就是想動腦子,也不得要領。這不才有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語。”
競庭歌偏頭看她,也勾起唇角笑:“你在這些事上倒一向通透靈光,比奉漪強許多。”
繡巒不太好意思,赧然道:“先生謬讚,也是這幾年跟著您耳濡目染,偶爾耍兩句嘴罷了。”
“通透這種事講天分,學是學不來的。我不算通透之人,我自己知道。”她看著開闊無垠的宛空湖麵,少了日光,那湛藍也變得幽暗深邃,在秋日偶爾扯起的疾風裡泛起不見波光的漣漪。
“先生若都不算通透,這世上怕沒有通透的人了。”一壁說著,繡巒再次看向靜謐深湖中那些獨自熱鬨的魚,“聽說鯉魚壽命長,活個幾十年不是難事,有些甚至能過百歲。”
“活得長又如何?像這般吃吃睡睡無所事事,每一天都過得如同一天,不如早死了好。”
時間本身是沒有意義的。用最佳方式消耗它才有意義。
阮雪音總不同意這句話。她認為時間本身就是意義。
荒謬。競庭歌撇嘴,似是賭氣般向湖中又撒了一大把魚食,數十條九紋龍錦鯉像是有些飽了,爭搶之勢大不如前,姿態也得體了許多。
“誰又惹你了?坐在這裡跟魚過不去。”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競庭歌懶得回頭,想一瞬終是起了身行禮。
果然隻有霍啟跟著。
於是再次散了架勢,踢著湖邊碎石無精打采道:“怎麼這會兒來了?今日不午睡麼?”
自從來了蒼梧,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從前午間補眠的習慣早已不再。但慕容峋是國君,同古往今來任何一位國君無二,睡得晚起得早,照例是要午睡的。
慕容峋並不答話,一個抬眼示意,繡巒和霍啟皆退至幾丈開外。又伸腳向那些被競庭歌踢來踢去的碎石,鞋尖一挑,其中一顆石子受力而起,開始在他腳背上起了又落。
數個回合之後,仿佛是玩兒累了,他大力將那碎石踢入湖中,小小一顆,竟在湖心激起巨大漣漪,一圈一圈向湖岸擴散。
“你如今小動作越發多,我如何睡得著。”
他語氣與平日裡並無二致,總是渾然,總是敞亮,毫無弦外音的隨意。
競庭歌秀眉微挑,揚了聲調問:“這回又是誰告的狀?哪一樁?”
慕容峋無語:“總共幾樁?”
“如果是最近幾天,隻有一樁。”她冷眼瞧他表情,確定是有人奏本,嘲諷之意自眼底升起:“我出宮那會兒醜時將過,大半夜的,倒還有人關注我的行蹤?難道他們日以繼夜在各大宮門口守株待兔?”
慕容峋麵露不豫,聲音更不豫:“你既自知是一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就該小心些。夜半出宮,一個暗衛都不帶,萬一有人動手怎麼辦?”
“他們敢。”她目光灼灼回身看他,那一臉坦然不知該被歸結為自信還是桀驁,“誰敢動我一根汗毛,便是不要命了。咱們正愁找不到合適由頭將他們一鍋端了,此刻若有人打我的主意,倒是白白遞給你一個絕佳理由。謀害國師,其罪當誅。”
慕容峋越加無語:“我下旨了嗎?就國師。”
競庭歌無謂擺手,“早晚的事。”複又蹙眉,“說起來,真要一鍋端了,補上來的人卻仍是不齊。今年恩科情形如何?可有堪用之才?”
“你先彆轉移話題。我且問你,大半夜出宮,所謂何事?所見何人?去的哪裡?”
競庭歌對他這種強烈的知曉與控製欲早就見怪不怪,聽著這番連環擊問仍是蹙眉:
“他們既告狀,卻不知我去了哪裡?”
慕容峋無語至極:“他們如何跑得過颯露紫?”
那倒是。競庭歌緊抿了唇,望著風止水停的幽深湖麵半晌,突然道:
“我去見了一個人。”
“少賣關子。”
“阮仲。”
自當年奪嫡戰始,競庭歌便頻繁遊走於蒼梧城內外一眾兵營府邸,因此對於她去哪裡、見誰、說什麼,他很少乾涉,隻在意安全這一項。但方才這個名字,還是讓他覺得非常不適。
“你爪子倒伸得遠。如今國內形勢,還不夠你折騰?”且三更半夜獨自去會一青年男子,還是彆國王爺,成何體統?他看著那張難以被歸類的美麗臉龐,麵色更黑。
“已經折騰不出來了。陸現這隻老狐狸,表麵恭順,暗地裡從未與慕容嶙劃清過界線,偏兩年來硬是挑不出他半分錯處。擒賊擒王,搞不定他,隻好直接解決慕容嶙。”
這話他不是第一次聽她說。
“怎麼解決?你還是想殺他?”想起夏末在肅王府佛堂裡慕容嶙那些話,他對競庭歌早年間的喜歡和追悔未下殺手的恨意——
他有些頭疼。
“你不殺他,是為著對你母妃的承諾。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會死。咱們不動手,自然有人動手。”
慕容峋心情複雜,湖邊賞景會美人順帶興師問罪的閒情少卻大半。半晌方道:
“你要借誰的手?”
競庭歌嘴角一勾,那笑意如晚春清晨壓在海棠花上的薄霜,“我剛不是告訴你了嗎?”
慕容峋一愣。
阮仲?這是什麼局?
“他為何要幫我們殺人?”
“我沒讓他殺。”
“少賣關子。”
競庭歌抿嘴再笑,那笑意明明幽深如此刻宛空湖,卻沒由來透出孩子氣,仿佛她接下來要說的隻是一場兒戲。
“他計劃逼宮。但在國內能爭取到的支持有限。我讓他儘力去爭民心和朝堂風向,兵力方麵,我們可以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