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句,說揶揄也不似揶揄,有三分玩笑又有七分認真的——
很像反話正說的邀請。
換作旁人或許會完全理解為反話,進而回擊並用行動拒絕。
但競庭歌不是旁人。她明確知道阮雪音沒在說反話。
“讓開。”她說。
便見阮雪音直起身子,轉了方向麵朝小幾,又將整個人往椅背一側挪了挪,讓出躺椅上近一半空間,抬頭複看她一眼。
競庭歌得了這一眼示意,評估片刻空間足夠,拎起裙擺坐下;又望向滿桌茶點,拈了一粒桔紅糕,扔進嘴裡細細地嚼,然後又一粒,再一粒。
一湖藍一煙紫兩個美麗少女在同一張長椅上排排坐,就著午後秋光對著一桌點心用茶——
此畫麵甚是養眼,也很溫馨——
前提是沒人聽見她們此刻對話內容。
“彆人費多了口舌都是猛喝水,你卻在這裡猛吃糖,”桔紅糕名為糕,但個頭小又出奇的甜,其實更像糖,“看來是做了虧心事。”
競庭歌秀眉一挑,偏過頭似笑非笑看著她,“想套話?拿東西來換。”
“我所知有限。先前都告訴你了。”
“都?”競庭歌再挑眉,“夕嶺三日是什麼?若非裡麵那位故意講出來,我又被你糊弄了。”
阮雪音很覺無語:“你不是都檢查過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就是檢查過了才想不通,想不通才更想知道啊!
“三天三夜啊珮姐姐。你可太能耐了。”一壁說著,又扔兩粒桔紅糕入口,“顧星朗更能耐。”
此一聲“珮姐姐”自然是學的上官妧,自然是一聲揶揄甚至反話正說,但阮雪音全不理會,隻蹙了眉道:“你可還知道今晚家宴,該如何稱呼祁君陛下?”
競庭歌白她一眼。
“知道就好。我怕你喚了一整天大名,到宴席上忘了改口。”
“勞您掛心。我是口無遮攔,但還不至於全無分寸。以珮夫人今時今日在祁宮的地位,我作為你師妹就算犯錯失言,想來也會被饒恕寬待。”
最後這句講得甚是陰陽怪氣,阮雪音撇嘴:“看來上官妧又濃墨重彩渲染了一番。你這麼個精明人,還瞧不出她那點小算盤?”
“我自然瞧得出。自然不會中她的招。我是,”她停頓,似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憋出接下來三個字:
“擔心你。”
阮雪音剛啜了半口茶,聞之險些嗆過氣去,還沒來得及咽下,先偏過頭瞪著她。
競庭歌亦不太自然,乾咳一聲道:“怎麼,我好歹算你半個娘家人,不能擔心嗎?”
娘家人?
就憑這些年你我相處之狀態?
阮雪音滿臉不相信不認可不買賬,咽了茶方語重心長道:“你不用費這麼大力氣。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究竟信我的手臂還是信她一席話,堂堂競先生,想來不用我教。”
你的手臂。競庭歌心中冷哼,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照此趨勢發展下去,那顆砂還不是說沒就沒?
此一念升起,頓覺煩悶,剛準備醞釀一篇腹稿給對方洗腦——
上官妧卻也出得殿門到了廊間。
二人挨坐,竊竊私語。如此畫麵,也溫柔也清暖。
秋意襲人,與光同塵。
她默默想。如果上官姌從未離開蒼梧,不知她們兩個會否也有這樣的少年好時光。
可惜世間事,人間人,過往和當下,體悟與選擇,都是不能假設,沒有如果的。
而雲璽立在兩丈開外。
看來此間談話,不足為外人語。
她輕咳一聲,揚起嘴角漫聲道:“適才在裡間稍作休整,怠慢了。”
競庭歌自然知道她是忙著看其父給的信。因為如果要回信,她最好早些寫完交給自己。
“無妨。她也說得累了,正在這裡,”阮雪音已經站起身,言及此回頭看一眼依舊坐著的競庭歌,“吃桔紅糕。”
上官妧一挑眉,嫣然道:“滿桌精致茶點都入不了先生法眼,偏偏喜歡這桔紅糕,倒真稀奇。”
“桔紅糕甜。”阮雪音淡淡再回,“甜能紓壓,還能解鬱。”
上官妧怔了怔,隻作全沒聽懂此弦外音,“說起來我也是到了祁宮才知這桔紅糕,太甜了,真有些吃不動。但配濃茶是極好的,平苦。”
競庭歌自顧自吃喝,並不參與,便聽阮雪音又接:“說起來夏日裡瑾夫人那道手作蜜糖涼糕,才是人間至味。可惜已入深秋,想來最近都不做了?”
上官妧再怔,旋即莞爾:“自然。珮姐姐精通醫術,想必最是了解,咱們女子其實不宜進冰涼之物。夏日裡偶爾解口饞是無關痛癢的,天氣轉涼,便要多加注意了。”
“說的是。”阮雪音應著,不動聲色瞥一眼競庭歌——
那丫頭像是全沒聽進去,隻伸手張嘴嚼東西還算順溜,滿腔神魂不知飛去了幾重天。
她心下歎氣,略提了聲量,語氣倒仍平淡:
“那蜜糖涼糕需要冰鎮以保口感,這個月份吃,是太涼了些。”
於無形中抬高的聲量配合那過分熟悉的音色,競庭歌終於有所察覺,揚了眸問:
“蜜糖涼糕?”
“蜜糖涼糕。”阮雪音徹底看了她一眼,“白嫩如豆腐,細滑如軟玉,以赤砂糖漿澆之,入口甜糯冰涼。七月間我在煮雨殿第一次品嘗,自此不忘,據說是瑾夫人母親家傳的手藝。”
此一眼非常徹底,此一番描述更加徹底。競庭歌眨了眨眼,低頭再拈一粒桔紅糕,卻沒往嘴裡放,片刻後回:
“我在蒼梧五年,竟從未吃過,聽都沒聽過。想來不是蔚國的點心。”
阮雪音用餘光掃了眼上官妧,看著競庭歌繼續道:“瑾夫人說,相國夫人就是蔚人。如此說來,是你孤陋寡聞了。”
競庭歌很想瞪眼,終是沒動聲色,心道這些問題你私下再同我說便罷了,她母親的事,總歸要悄悄查,犯得著場麵上打啞謎?
略一思忖,方有些明白,想是這丫頭氣不過上官妧當麵耍心眼編排她和顧星朗,也要當麵攪出朵水花權當報仇呢。
堂堂阮雪音,竟也有這般小氣的時候。
顧星朗果然是個天大麻煩。
這麼想著,深覺任重而道遠,長歎一聲,站起身來。
上官妧聽得這一聲歎,似懂非懂,又全不知那蜜糖涼糕在這對師姐妹跟前是怎樣一個破綻,盈盈再笑:“霽都天陰了好幾日,今日總算雲開霧散。如此豔陽時節,先生歎什麼氣?”
“諸事須煩心,一件比一件更討厭。有時想想,當真沒意思。”
她神色懨懨,在上官妧看來不過一句玩笑。阮雪音卻心下微動,話音中也似有歎:
“煩就放手,累就休息。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看不破收不住的,執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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