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叩雲不見日(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46 字 2個月前

騏驥院是馬場。不僅育馬養馬以供皇家車輦、騎兵和驛站使用,也是皇室與高門子弟平日練習騎術、正式或非正式賽馬的場所。

此一輪拜會甚為順利。騏驥院使目測年方四十,笑起來眉眼彎彎,但窄額頭寬下巴,不像有福之人——

競庭歌剛做此判斷,忽瞥見對方兩個耳垂大且厚,拋開臉型,倒有些佛像。

或許還可以?又見他滿臉閱曆可見混跡官場經年,通身鬆快像是清靜無邊再沒所求——

該是有些清福。

她結論,隨那院使入得馬場,聽其一一介紹外場馬廄中顏色形貌各異的良駒。

完全隻出於禮貌,蓋因她尚未想好入了此地能做什麼。已經來到城北,進不了騎兵營,隻好參觀參觀馬場。所幸顧星朗並沒有攔這一道門。

又有何可攔呢?馬之品類儲備,再有何出色出彩與眾不同之處,也影響不了什麼。且馬有什麼好看的?

她本無興趣,當初為著儘覽像山秋色而學了騎馬,入住蔚宮不久,慕容峋將其中一匹颯露紫給了她——

她自己的坐騎是颯露紫,天下間還有什麼馬入得了眼。

顧星朗的奔霄?

便又想起昨日在煮雨殿,上官妧繪聲繪色講述阮雪音在夕嶺受了傷,祁君陛下如何單槍匹馬駕奔霄將人一路抱回了自己寢殿。

她一個寒戰起,晨間之頭痛似又要襲上來。卻不知昨晚如何?憶及彼時湖畔情形,那句“你跟我走”和親自披鬥篷,她再覺冷風颼颼,整個後背都升起來涼意。

便在這時候聽見院使大人音色飽滿熱情洋溢的一聲喚:

“三公子來了!”

競庭歌聞言調頭,方見隔了約四間馬廄處,一個高個兒竹竿身形少年當風而立,正朝自己這邊看,眼神非常——

直愣愣。

她不是沒見過人這麼看她,很多,且一半是這樣的年輕男子。但這種直愣愣,怎麼說呢,非常純粹,以至於質樸,也便叫人不那麼反感。

她回盯他片刻,覺得有趣,又頃刻反應此騏驥院非一般人能進:自己顯然是得了禦令恩典,除此以外,能進此間的非王公即貴胄,眼前少年出身必定顯赫。

三公子?誰家的?

“啊,嗯,我,來看追風。”那少年一身紺藍色常服,一步三頓挪過來,走得非常克製,還剩下一間馬廄的距離時他停下來,“你怎麼,怎麼到這裡來了?”

依然磕巴,磕巴到最後這句連聲量都低下去好幾級。

而明顯是對紫裙紅袍的競庭歌在說。

後者更覺有趣,看著他好笑道:“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這句沒卡,“早先見過。”

“見過?在哪兒見過?”她美目圓睜。真不是一般有趣。

最近這次是祁蔚邊境客棧外。一天中最黑的時候。自然不能說。

“蒼梧,蔚宮裡。”磕巴消失,但停頓仍非常多,“前年我隨兄長,到過蒼梧,他在前殿謁見蔚君陛下,我在,應該是叫做顯陽門,附近閒逛,剛好見你,站在一處高台上——”

“沉香台。”競庭歌了然,似笑非笑,“顯陽門確是離沉香台最近的一道宮門。但真要計算,也有些距離,沉香台還高。這麼遠也能看見?”

“那個,”少年乾咳,“我目力好。”

前年,慕容峋登基不久,祁國來使,領隊是紀平。他隨兄長前來,又排行第三。競庭歌莞爾:

“紀三公子,幸會。”

紀齊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滿心下跌宕起伏彙成一句肺腑之言:“競姑娘,終於又見了。”

沒有磕巴,連貫至極,且一片赤誠。

競庭歌熟悉這種神情與造句方式,也很典型,常見於一眾初識她的高門公子哥兒臉上嘴邊,隻是眼前少年確實要顯得,真誠不少。

一時感慨,更覺好笑:“紀三公子,你到今年底也尚不滿二十吧?”

紀齊不明所以,老實答:“十八。”

“那麼前年你才十六。”

不錯。紀齊繼續直愣愣看她,不知對方想表達什麼。

“十幾歲正是刻苦鑽營、日求精進的年紀,學什麼都快,做什麼都好。我若是你,便將全部心思都放在讀書謀略、騎射武藝上;漂亮姑娘什麼時候都有,看不完,也傾心不完的。”

紀齊一早聽聞競庭歌直接,直接而口才了得。

但當下此刻之直接之口快,還是全然超出了他預期。尤其騏驥院使還站在旁邊。

而她一臉坦蕩燦然。

尷尬的隻有自己。

“那個,”他再次乾咳,“姑娘所言極是。紀齊倒是一直,勉力鑽研,不敢有半刻懈怠。”

紀齊年方十八,雖算不上小霸王,到底是從不吃虧的主,此刻這般鋒芒儘斂俯首貼耳,倒將那院使大人看了個傻眼,心道英雄是難過美人關,但這小小少年尚未成就英雄之名,見到美人先腿軟了?

沒什麼出息啊。

一時有些不忍直視,腦中掠過其父紀桓與其兄紀平之氣度儀範,莫名替他們汗顏。遂主動開口,試圖打破此東風壓倒西風的場麵:

“三公子倒是有日子沒來了,可覺得追風又大了一圈?據說兩日前剛脫換完被毛。”

青川各國規矩,凡朝中武將皆可自騏驥院選領自己的坐騎。紀齊尚未入仕,不是武將,他遵循的是另一套邏輯。

——因著尚武之風,學騎馬是這片大陸上多數男子繞不開的成年步驟,皇室貴胄更無例外。按規矩,皇子們通常五歲左右上馬,正式習騎術;宗室子弟及名門之後沿襲此傳統,也是五歲前後開始,最晚不過六歲。

霽都的名門都不是普通名門,又憑借地利之便,一眾望族諸如相國府紀家、驃騎將軍府柴家——

待家中公子年紀一到,都可直接入騏驥院挑選袖珍矮馬,再由院中教習親授騎術。

皇子們不在騏驥院學習,但會在此挑馬,更常來此練習——

曆代顧氏皇子與紀、柴幾家同齡少爺相熟以至於交情篤深,也是因著這些少年歲月。

而無論皇子還是幾家高門公子,一旦年滿十六歲,因著體格發育與騎術技藝之完善,要再次從騏驥院選揀一匹良駒,長期馭使,無論練習、比賽或征戰,是為坐騎。

紀齊挑中追風的時候,那匹馬剛滿兩歲,還不到可馭使年紀。但他覺得甚合眼緣,兜兜轉轉幾大圈仍決定要它——

追風這個名字是騏驥院的人起的,他也喜歡,便沒再改。

此刻競庭歌看著馬廄中儼然年輕、儼然生機昂然的高馬,通體純黑,毛尖處隱隱泛著青色光澤,偶爾踢踏的烏蹄剛勁有力——

她忽有些想念自己的颯露紫,而颯露紫是品種名。或許也該給它起個名字。

“它叫追風?”

“嗯。”紀齊答,將自己的坐騎上下打量一遍,甚覺滿意。

“名字普通了些。但若真是快得逐日追風,也算貼切。”

哪裡普通了?紀齊蹙眉,兩年來頭一次對競庭歌其人生出微詞。

兩年七百個日夜,遠遠近近短短長長,其實總共也就見過三次。近距離接觸,今日才是第一次,而剛說了不到十句話——

距離與美感,遠近與好惡,想象與真實,印象與偏見。可惜大多數人無法在少年時就領悟這點。

競庭歌見他蹙眉,知他不滿自己貶其愛馬,微微一笑,轉了話頭:“你跟你哥姐長得不算太像。”

而紀平和紀晚苓很像,尤其眼睛。

仿佛對這類洞察見怪不怪,紀齊隨口答:“他們兩個像父親。我像母親。”

怪不得。紀齊是單眼皮,三角眼型,整體五官比那兩位小半圈,完全是另一套傳承。

“你見過我姐姐了?”昨夜呼藍湖家宴,他隻知她見了紀平。

“逛禦花園時碰巧遇上了。”她莞爾,也隨口一答。

她逛禦花園,自然是同阮雪音一道。紀齊挑眉,“聽說珮夫人鮮少在宮中走動。想是為了帶姑娘你參觀。”

競庭歌也挑眉。如果這小子此刻不是在演,那麼他不知道阿姌之事。更不知道自己為何來霽都。

否則他就該清楚她們過禦花園是去找上官妧,而不會真的將這句話理解成阮雪音帶她參觀祁宮。

怎會?瞧昨夜情形,顧淳月分明是知道的。而紀家還蒙在鼓裡?紀平也不知道?並不知道?

紀齊去過邊境,陪淳風安葬了阿姌,是寥寥幾位知道故事結局的人之一。但他不知道開頭和經過。

就像另一些人知道開頭和經過,卻不知道結局。比如上官妧,比如阮雪音。以及此時此地的競庭歌。

她再次頭疼起來。

而另一道聲音伴隨小跑腳步聲由遠而至,於近旁響起來,“大人,沈大人來了。”

能來騏驥院還能當得起這般語氣的一聲“沈大人”,該是沒有第二位。競庭歌心下微動,轉身去瞧。

院使大人已經迎了上去。

紀齊舉步比院使大人更快。

那人一身赭色便裝,皮膚黝黑,異常高大挺拔。他旁邊還跟了個鵝黃色小人兒。

昨夜家宴,競庭歌並不覺得顧淳風身量嬌小,算是偏高挑而頗勻稱。但也許因為沈疾在男子中屬格外高大的,她站在他旁邊,便顯得格外小巧,小巧而清新撲麵。

是個陰天。她仰頭看一眼。日光藏在雲層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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