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出宮是在十一月二十四酉時。
說是下午,其實已近入夜,天將黑而未儘黑,馬車走的長信門——
整個祁宮最偏僻的那道宮門。無論彼時的阿姌還是後來的淳風,以及過往歲月中所有那些不為人知的來了又走,發生在日光或陰影下的故事,一生或片段,都被裝在了長信門寂寥的空氣裡。
那些隻有時間看見了並默默記下來的片段裡,有關長信門的片段裡,自今日起,也有了阮雪音的身影。
車軲轆聲低調而確切碾過黑暗中的青石板路,碾出宮門,碾進一片久違而開闊的天地。風從車簾外鑽進來,空氣也是新鮮的,或許不如祁宮中馥鬱,卻帶著煙火氣和真實的人間味道。
就這麼走了也好。她淡淡想。
折雪殿已經領了密旨。阮雪音出門,此事不得聲張,對外隻須稱病,違令者斬。
雲璽一意要跟。顧星朗也想她跟。被阮雪音好說歹說攔下了。
“隻是外出一趟,你跟著,不方便。終歸也沒幾日,回頭見。”她對雲璽如是說。
雲璽隻得作罷,將此話又轉述給顧星朗,後者聽了,勉強多了兩分放心。
但“回頭見”三個字實是世間最不負責任的造詞之一。“回頭”太簡單了,很多哪怕近在咫尺想見的人,卻不是回個頭就能見到的。
很多突然走遠的人,就更不是。
這日顧星漠去了披霜殿找紀晚苓。淳風不願意去,在禦花園兜兜轉轉,發現情形又回到了去年以及更早之前——
偌大的祁宮,竟是沒什麼地方可去。阮雪音病了,閉門謝客,已經四五日沒有出現過;紀晚苓那兒她不想去;煮雨殿更不可能去;難道要開發新去處,去采露殿拜把子?
她訕笑,覺得有心無力。兜兜轉轉,磨磨蹭蹭,晃了大半圈終是繞去了挽瀾殿。顧星朗剛下朝,臉色不怎麼好,正坐在庭間吃東西。顧淳風一直搞不懂他為何時不常便要坐到院子裡加餐,尤其秋冬天,食物不是涼得很快麼?
但他臉色不好,約莫是早朝時得了不痛快,顧淳風不敢吭聲,哼著歌兒在庭中東遊西蕩,就差撿個樹枝打鳥了。
顧星朗終於被她晃得眼花,也不抬頭,拿過白玉杯飲一口茶,“你能消停些麼?”又將茶杯往桌上一放,“給你的花名冊,都仔細看了沒,可有能入眼的?”
此花名冊為擇婿花名冊,洋洋灑灑兩大頁都是祁國範圍內顧星朗認為可以考慮的人選。
“九哥你還說呢,”顧淳風撇一撇嘴,“你怎麼誰都看得上,我怎麼一個也看不上。”
顧星朗挑一挑眉:“一個也沒看上?”
顧淳風搖頭:“好些人都沒見過,要不就是多少年前瞥過一眼的。九哥——”她三兩步過去,至顧星朗對麵坐下,“我要求不高,跟你或三哥差不多就行。”
滌硯候立在旁,聞言終沒忍住咳了出來。
“你有意見?”淳風白他一眼。
“這個,殿下,您這要求,不是高不高的問題,”他頓一瞬,看著淳風掏心窩子,“太離譜了。不會有的。您要這麼找,難了。”
淳風想半刻,轉了臉去望顧星朗,“難麼?”
顧星朗也認真評估半晌,“難。”
難,但並不是沒有。她突然想。曾經有那麼一個已經很接近的,不行罷了。解決了有沒有,還要看行不行,所以世事才諸多艱難。
顧星朗瞧她神情,心念一動,屏退了眾人也包括滌硯,方低聲道:“已經翻篇了麼?”
淳風呆了呆,“翻了。”
顧星朗看了她一會兒,“那就好。那就朝前看。”
“九哥,”她猶豫片刻,“我後來又見過他。”
顧星朗反應了一瞬她這句話,“什麼時候?”
“月初。我們不是入了蔚國境麼?回來的時候,就在邊境一間客棧裡。”
“邊境。但還是蔚國境。”
“嗯。”
“他也看見你了?以及紀齊?”
“嗯。但他不知道我是誰,更不認識紀齊。他應該,也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他是誰。”
不好說。顧星朗暗忖。以阮仲籌謀逼宮的城府,當初在霽都與淳風有過那麼兩次交道,很可能已經猜到了。紀齊的身份也不難猜。
“可說了什麼?他一個人?”
“我們看到是一個人。”淳風凝神想了想,“也沒說什麼。”她彼時忙著跟人道彆,“其實我應該多問兩句對嗎?”
對。可惜你不是這塊料。目前還不是。顧星朗笑笑:“可以了。沒露餡兒就好。沒有吧?”
“自然沒有。”她答得篤定,“九哥你知道他心上人是誰嗎?”
“不知。哪日知道了告訴你。”他看著她,“其實你既然翻篇了,這些也都不必再關心。”
顧淳風牽起嘴角也笑了笑,“嫂嫂病好些了嗎?我看折雪殿大門緊閉,前日裡遇著雲璽,她說嫂嫂需要靜養,不宜探視。”
顧星朗也呆了呆,“嗯。”
他有些心不在焉,一句嗯答得唉聲歎氣。
“才過完生辰,怎的就病了?可是九哥你大半夜帶人家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沒好好照顧,把人凍壞了?”
顧星朗蹙眉,暗道我怎會這麼沒水平帶人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想起自己確乎是沒給人過生辰,比崟宮那些人也好不到哪裡去,更覺氣悶,隨口敷衍道:“大冷天的看什麼星星月亮?當然不是。”
“戲裡不都這麼演的?”淳風眨一眨眼,“才子佳人約個會,年輕公子給心上人生辰備驚喜,除了送花送裙子送珠翠,不就是這些星星月亮紅燭光?不止戲裡,好像民間也都這樣。”
顧星朗心下微動,忽開口問道:“那,如果,隻是打個比方,他忘了呢?或者沒來得及準備。或者因為根本不知道所以沒準備。會怎樣?”
淳風聽得一頭霧水:“誰忘了?什麼沒準備?不知道什麼?”
“就是,”他沒深究過這類問題,倍感艱難,半晌措不出合適的辭。
“忘了給心上人過生辰?不知道人家生辰哪天?以至於什麼都沒準備?”
“嗯。”
顧淳風瞪眼:“那還能怎樣?當然氣死了。沒成婚的直接翻臉。成了婚的嘛,”她思忖片刻,不知是在回憶看過的戲碼還是聽過的民間軼事,“倒不至於為這種事和離,離家出走幾天總是要的吧?要不就回娘家住上一段。誰讓你不記得我生辰?不知道就更過分了。人都娶回家了不知道生辰?這種郎君要來乾嘛?”
顧星朗被此劈頭蓋臉一頓罵震得暈頭轉向。離家出走?回娘家?所以她突然要回蓬溪山——
自然是理由確切,也是那晚談話必然會導向的結果,但——
跟這件事有關係嗎?或多或少?
否則隻是回去查些問題,為何說走就走這般著急?又為何一副走了就不想回來的樣子?
“那這種情況,”他乾咳一聲,滿臉事不關己,隻作隨口之問,“一般幾天能消氣?離家出走也得有個度吧。”
顧淳風認真想了想,“那要看每個人的脾氣了。這要是我,三個月半年吧。”
?!
“你這是什麼臭脾氣。”生平第一次,他對淳風的性子生出嚴肅不滿。
“我樂意。”她滿不在乎,忽覺得哪裡不對,“等等。九哥。你這究竟說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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