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動身前往采露殿,是在聽雪燈亮之後的第五日。十二月初八。
彼時上官妧不請自來一番說項,所述道理很多,想挑的心思也多,她通通半真半假地聽了,並不著急處理。唯獨段惜潤這一項,莫名叫人不放心,而顯得格外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卻不能說去就去。聽雪燈方亮,顧星朗夜夜賴在折雪殿不走,宮中因此熱鬨難止,場麵持續尷尬,嚴格說起來,哪怕今日過去,依舊不是好時候。
但上官妧說她形容憔悴,與入宮時判若兩人,她多少是信的。
她見過她初入宮時的樣子,見過她穿著珊瑚粉桃花裙說顧星朗十天半月會去看她時的樣子,見過八月寧楓齋家宴後她的樣子,也見過夕嶺秋水長天她來探望時的樣子。
她一步步看著她無憂無慮,又漸起思慮,而日漸癡惘,最後無可奈何。
這偌大祁宮中曾經最少思慮、最有少女氣的,一為顧淳風,二為段惜潤。阿姌出事,如今淳風的活潑聒噪深處已是悄然生了凜冽。她每日下午都去騏驥院騎馬,前天甚至來折雪殿說要和自己一道讀書。
卻為何突然這般用功?阿姌果真,已經不在人世了麼?
她依然不關心旁人閒事。但顧淳風似乎已經不算旁人。
段惜潤也是。她是她入祁宮後交的第一位朋友。相處融洽,時有往來,已經可以算作朋友了吧?
那麼她就應該關切,也該探望。
尤其今番變數始末,根源在自己。某程度講,過在自己,責任也在自己。
她曾經信誓旦旦跟對方說,絕不會分後宮這杯羹。
可現在看起來,似乎是她一個人獨占了這杯羹。
夜宿挽瀾殿,和顧星朗有了近乎黃粱夢境的心意相許,終究將後宮失衡的局麵全然擺在了桌麵上。
所以今日見麵又能如何呢?解不了的死局,說不開的心事,日後種種,更叫人狠不下心預判。
但有些話卻不得不說在前頭。防患於未然,她相信顧星朗的行事哲學。
來大門相迎的是滿宜。阮雪音攜雲璽進去,便見段惜潤左手一個小桶,右手一把剪子,將將站起來,正立在前庭望著她笑。
“沒能出來迎姐姐,”她抬步過來,裙角和手上都沾了泥,“實在是正剪著枝,渾身汙糟。”她將桶和小鏟都遞給滿宜,拍了拍指尖塵土,“前庭正在整理,姐姐且隨我進去稍坐,我浣個手,很快就好。”
阮雪音微笑點頭,不動聲色瞧她。憨態仍在,隻眉間眼中止不住的煙波寒愁,絲絲縷縷嵌在冬日塵光裡,叫人看了生憐。
“已經入冬,萬物蟄伏,你這是在整理什麼?”她放眼看庭間,皆是不同品種的薔薇枝蔓。花期已過,葉子都相似,鬱鬱然一片深綠。
段惜潤接過滿宜臨時遞過來的絲絹,輕輕擦手,也放眼去看那些自牆簷垂落的大片枝蔓。
“枝株生得太繁,我嫌形狀不好。春來開花,再修剪肯定來不及;過些日子開始數九,天氣再冷我也懶在室外呆著,便趕在最近將這些枝椏都理一理。”
“修花裁葉自有宮人處理,你若嫌采露殿裡的人手藝不濟,大可喚花庫匠人來打理。這麼一大園子薔薇,你自己修,何時修得完?”
“姐姐還說我。早先有兩次去折雪殿,我見姐姐也是會自己動手打理花木的。聽瑾姐姐說,”她一頓,神情微變,終是展顏繼續道:
“姐姐新扡插了一株結香,冬日扡插,甚耗心力。相比之下,我隻是修修剪剪,累不到哪裡去。”
阮雪音乍聽怔忡,竟不知該如何接話。而段惜潤方才表情生異,分明是將自己培育結香視作了同心之願。
結香結同心,又恰巧在聽雪燈亮之後。她難於解釋,又深感上官妧傳話之快,怕是真的動了心思要出手。
拉人下場,站隊排陣營。以惜潤一腔真摯盼君心的純粹,確有可能被攛掇入局。
“進去說吧。”她道,“你先浣手,我在廳中等你。”
一如數月前夏日,采露殿的桌上永遠擺著琳琅滿目叫人暈眩的白國糕點。
“這百花小餅也是我自幼喜歡的,清甜酥軟,姐姐嘗嘗。”
阮雪音伸手拈一塊咬了,花瓣餡料並花香充盈口腔,的確好味。
“惜潤。”她飲一口茶清了清嗓,“我很抱歉。當初對你的承諾,我沒有做到。”
段惜潤一愣,“姐姐說哪件?”她呆了片刻,似在回想,而終於反應過來,
“姐姐是說那句話。八月在禦花園我就同姐姐說過,並未將姐姐此言當作一世之諾。姐姐位居四夫人之一,也絕無義務對任何人作此承諾。”她思忖片刻,似在措一番長辭,
“姐姐你生在皇室,身份貴重,與我們都一樣;卻長在山林,所學所能,與我們都不一樣。你注定與眾不同,在君上那裡自然也是。瑜夫人受紀相教導,也明慧而才學出眾,但她生在養在高門,說到底,很多方麵同我和瑾姐姐是一樣的。”她停頓,了然而歎,
“君上拘於宮苑高牆多年,早就見多了我們這樣的姑娘。姐姐你樣樣出色,又樣樣與人不同,還能與他並肩而立論時局。我若是他,恐怕也終會將心思放在姐姐身上。”她莞爾,
“所以姐姐不必苦惱,我完全理解,也並未因此認為姐姐背信。”
卻當真是這番道理嗎?
阮雪音初聞此論,頗覺新奇。其實她尚未想明顧星朗之執著起於何時,又是何緣由,朝思暮想相思成災,這是結果,不是緣由。
顯然段惜潤自有她的一套觀感。一套相當完整的解讀邏輯。
如果她此刻所言皆為真心。
“瑾夫人最近常來走動嗎?”她問。
段惜潤想了想,“近幾日確實來得勤,相比十一月那陣,”她認真看阮雪音,“珮姐姐,前些日子宮裡出事了嗎?”
阮雪音低頭飲茶,沒有作答。
“該是出了事吧。自夕嶺回來後,宮中氣氛怪異,我一度懷疑是與你和瑜夫人在茅舍遇險有關。後來瑾姐姐突然便足不出戶,而君上並未下禁足令。緊接著蔚國競先生來使,呼藍湖家宴,唯獨沒有我和瑜夫人。聽說淳風殿下那晚還鬨了一場?”
她歪頭想一瞬,猶豫道:“姐姐,關涉時局嗎?”
阮雪音不確定。阿姌之事到底引發了怎樣連環事態,她所知不足,全憑猜測。之前問顧星朗他不答,如今更加不方便問。
“惜潤,”她道,“白國偏安一隅多年,與三國都交好,到你父君這一朝,依然是隻固國邦之誼而不入局不站隊。我想,你父君母妃都希望你在祁宮一世平安。”
段惜潤未料此番話題轉換,怔了怔方答:
“姐姐說得沒錯。”她轉而去望殿外滿園濃綠,“段氏多年來如何立足於青川,身為皇族,我們幼承庭訓,自有一套處事哲學。姐姐你瞧我與瑾姐姐交好,蓋因她生性熱鬨,愛與人聊天打趣。但我與她從不論時局,不言兩國政事,自始至終,一直如此。”
段惜潤言出於心,憨態之下儘是誠懇,阮雪音略覺寬慰,想了想道:
“惜潤你承段氏皇族規訓,有所為而更多是不為。但青川有四國,白國不為,你不為,總有人想為。我今日來,除了覺得應該對你有所解釋,也想多嘴一句,這一朝祁國後宮之局便是青川之局縮影,這一點,想必來之前你父君已有交待。君上一開始對我嚴加防範,甚至有過幾次斡旋,也因為我來自崟國,又學了些所謂本事。”她說得認真,也誠懇而言出於心,
“我今日姑且坦誠相告,我不是我母國一方。”眼見段惜潤被這句突然陳述驚得變了臉色,她不打算停下,“但你是。如今看來,瑾夫人也是。蔚國自我師妹入蒼梧、蔚君陛下登基,與過去已是大不同。那麼瑾夫人在祁宮種種做法,”她沉沉看她,
“你不能簡單將之視為情誼或小女兒心態。她告訴你的話,想同你一起完成的事,自今日起,你要三思而結論,多思而後行。你背後是你的母國。而你父君並無爭天下之意。”
至少目前看來沒有。
“姐姐你是說,瑾姐姐會利用我做對君上不利的事?可她,”她對君上之慕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怎會?
阮雪音自然聽得懂這句頓。
“誠如你方才猜測,十一月間宮裡出了事,具體情形,我也所知不全。但君上自此冷待瑾夫人,她大半個月足不出戶,此後來的偏偏又是蔚國使團。經此一役,你還認為她所言所行全無立場麼?她也許對君上仍有情意,不會直接傷他,但傷祁國便是傷君上,這一朝祁國的後宮之爭,也許根本不是後宮之爭。”她一頓,望進對方眼睛百般鄭重,
“惜潤,最好的應對方式,是永不入局。”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筆趣閣手機版更新最快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