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為此次聯姻生了思慮的還有阮雪音。
消息剛傳至後宮,而她尚來不及打聽。
一整個上午,淳風和顧星漠都賴在折雪殿同她一道讀書。此般情形已經持續了有幾日——
顧星漠的理由是,他在祁宮必須保持其三好兩歹文武皆不能之贏弱形象,沒法在自己殿中大張旗鼓讀書寫字;
淳風的說辭是,她自幼不讀書,如今決意發奮更需指導提點,思來想去,唯嫂嫂能擔此重任。
她完全可以去找紀晚苓。阮雪音默默想。自己讀得駁雜,並不是大家閨秀的路子,淳風跟著她,極有可能學出一套蓬溪山路數。
而老師從未表示過會再收學生。自己就這麼開始帶淳風,也不知算不算有違門規。
顧星漠正寫字。神情姿態與顧星朗如出一轍。淳風在旁一會兒一個問題,看三行問兩句,他全不受擾,旁若無人。
“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顧淳風手拿一支未蘸墨的湖筆,尾端敲著下巴,重複一遍,終是抬眼又向阮雪音,“嫂嫂,這話也太繞了吧。人不要對著流水照影,而要對著靜水照影,”她一偏頭,
“理是這個理,畢竟流水不平照不清,靜水才能看得明白。此為常識,有什麼可說的嗎?唯止能止眾止,”
她撇嘴,“這句我是真不懂了。六個字裡三個止,止來止去,到底要止什麼啊。”
阮雪音本來覺得此話甚明,此理甚清,被她這麼一通攪和也有些懵,反應半晌方答:
“這話說的是臨水照影,其實在講立世觀心。一個人隻有心靜如止水,才可能看清世間諸象之本質;如果心隨事動似流水,便容易受蒙蔽,永遠被假象紛繁推著走。唯止能止眾止,唯有心中寧且定,才能讓流動往複的世事在你這裡停下來。才能知本質而明達,而不為一切所困。”她頓一瞬,不自覺點頭,
“殿下,這話很適合你,能記下並踐行,最好不過。”
顧淳風眨一眨眼,“嫂嫂是在說我心不靜?”她自省半刻,深覺沒毛病,也不自覺點頭,“我記下了。”又挑眉,“但記這種道理有何用處麼?不能帶兵打仗又不能舌戰群雄的。”
阮雪音也眨眼,“殿下你這般用功,上午讀書下午騎馬,是想舌戰群雄帶兵打仗?”
淳風被此一句因果明確的聯係也問得有些懵,半晌答:“那倒,也不是。未雨綢繆嘛。”
未雨綢繆。這詞用得倒準確,阮雪音暗忖。隻是青川局勢再如何發展,也輪不到你一個公主舌戰群雄帶兵打仗,更何況大祁的公主,顧家的女兒。
她猶豫片刻,終是輕聲問:“殿下你是因為——”
阿姌兩個字還沒出口,顧淳風擺手打斷,“嫂嫂你不知道,為著我這遊手好閒四處搗亂的毛病,長姐和九哥已經念叨了好幾年,就連這個臭小子,”她瞥一眼埋頭寫字的顧星漠,“如今也沒大沒小動輒拿話訓我。不就是讀書知理麼?誰還不會認字?至於騎馬,”她嘿嘿一笑,
“我這人好動,早就想學了。從前總往宮外跑,不得空;如今也沒得跑了,好歹每日去趟騏驥院,也算出門放風。”
她解釋得過分詳細。以至於欲蓋彌彰,句句都在表明以上諸般皆是因為阿姌。
但她終於也開始“蓋”了。哪怕初試牛刀,“蓋”得並不好。
阮雪音心下長歎。
顧星朗不告訴自己的事,淳風此刻有意略過的事,顯然都是同一件事。
阿姌之生死。或者死因。
“嫂嫂,”眼見對方不言,她不打算給她時間辨析,“你以後彆一口一個殿下喚我了,怪生分的,你看我都直接管你叫嫂嫂。”她高深一笑,頗鄭重,“你便同九哥一樣,叫我淳風吧。”
阮雪音不確定這類話要怎麼回。儘管她早已經不把淳風當作無關旁人。
半晌。
“你這樣喚我其實不妥。”她道,“宮裡總共四位夫人,個個都是你嫂嫂,你稱呼她們都在前麵加封號,唯獨到我這裡不加,叫有心人留意了去,無端惹麻煩。”
“一個稱呼能惹什麼麻煩?”顧淳風挑眉,“我同紀晚苓向來不好,場麵上喚一聲瑜夫人已經不錯了。珍夫人那邊走動少,確實不熟,自然沒法張口閉口嫂嫂。還有一位,”她聲音驟冷,目色也冷,“就不用多解釋了吧。”
連那人的名字她都不願再提。
阮雪音慨然。不過一季秋冬,她與上官妧已經形同陌路。世事難料,也不能將紛紛擾擾全歸咎於人之善變。
“你究竟為何不喜歡瑜夫人?”她一直想問,總開不了口,而終於挨不住好奇。
顧淳風一愣,顯然意外於阮雪音竟會對女子間這些瑣碎事感興趣。
“我小時候也沒有不喜歡她。”她凝神,似在回憶,“算是不喜歡也不討厭,沒什麼感覺。嫂嫂你這麼聰明,想也想得到,我這類性子,與她那種時刻端著的作派合不來。這話我隻對你說,”她探身過去,低了聲量切切,
“她太沒毛病了。沒毛病,沒脾氣,無懈可擊,永遠在微笑,就像戲台上的木偶人。”她頓一頓,推心置腹,
“三哥和九哥也很完美,但他們都有自己的性子,尤其十來歲時候,多少會露些真性情。定惠皇後與長姐算是皇室高門端莊持重之翹楚了吧,也不似紀晚苓那般完美得近乎虛偽。自我記事起她就如此,你能想象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女孩,全無性子與好惡,做什麼都對,談吐舉止皆合宜似成年人麼?”她聲量更低,
“說實話,整個紀家除了紀齊,人人都讓我有這種感覺。嫂嫂,越是榮寵越要謹言慎行,這道理我明白。但紀家這些人,”她措辭半晌,終是搖頭,“我說不上來,明明熟悉,甚至算親厚,卻總像隔著一層什麼,叫人不踏實。”
自然是隔著君臣之彆與高門之慎。阮雪音想。還能是什麼呢?
合宜。這詞競庭歌也用過,用來形容紀平。她怎麼說的紀家一乾人等來著?好人臉。
好人臉。她心下重複。老師言紀桓為老狐狸,其意也在此?
“但我並不是為這些討厭紀晚苓。”淳風繼續,沒注意到阮雪音思緒再起,“我氣的是,她明明喜歡三哥,多年來卻與九哥形影不離。這也沒什麼,紀相是九哥的老師,她老跟著父親入宮,總見麵亦在情理中。且他們年紀相仿,更能玩到一處。三哥經常不在,又比我們都大不少,她就是想跟也沒的跟。”
她提了太多少年事,太多哥哥們的事,導致顧星漠終於分神停了筆。
“但她知道九哥喜歡她。老早就知道。”沒人注意到顧星漠停筆,也就沒人意識到這些話不該當著孩子麵講,“她知道,卻從來不說清楚,九哥待她的好對她用的心,她來者不拒,通通收著。雖說早年間大家都是孩子,但皇室中高門內有多少天真到十歲的孩子?似懂非懂,到底是懂的。”她撇嘴,認真憶當年,
“父君賜婚,她自然開心。但與九哥的朝夕相處並未因此終結。她也沒因為自己成了準太子妃而多加避嫌,三哥不在時,她仍總同九哥在一處。”
“九哥的功課是相國大人親授,晚苓姐姐入宮自然常隨其父,不在一處還能怎麼辦?難道讓她回回去承澤殿攪擾母後?”
顧星漠規矩嚴,提及定惠皇後永遠是說“母後”,儘管對於這位母後,他根本沒有記憶。
淳風深陷嚼往事之舌根中不能自拔,完全不覺得顧星漠突然加入有何不妥,認真回道:“祁宮這麼大,她是紀晚苓,想去哪裡難不成還有人敢攔?不能老去承澤殿,禦花園總可以逛吧?若嫌一個人逛園子無聊,長姐和我都在宮裡,為何不來找我們?”
找你你帶人家玩兒嗎?顧星漠甚覺無語,終是用了另一套說辭:“九哥與晚苓姐都受相國大人教導,本就聊得來些。人家跑來找你,張口一句唯止能止眾止,你接得上麼?”
“顧星漠,你到底誰家孩子?”淳風瞪眼,真有些動氣,
“紀晚苓為三哥的事惱了九哥這麼些年,九哥心中難過,從來不說。他初登大寶,糟心事堆成山理都理不完,還要隔三差五應對紀晚苓質問。質問完了,好幾個月不露麵,拿冷戰折磨九哥。她這麼識大體的人,如此做法,自然是故意的。三哥離世,她傷心過頭,我能理解,但隨隨便便聽信流言然後拿九哥撒氣算怎麼回事?還不就是仗著九哥在意她?”
早先說的都是顧星磊在世時的事。
早到顧星漠根本還沒出生。他不在場,不了解細節情況,隻憑常理推斷,並不覺得紀晚苓怎樣折磨了九哥。
而淳風最後這段話所言卻是他記事以後的事。顧星朗登基以後的事。
“我記得。”驟然被提醒,他也尋回些記憶,儘管不甚清晰,“那年在夕嶺,該是九哥登基後的第三年,長姐剛嫁入相國府不久,秋獵時同姐夫一道來了,晚苓姐也跟了來。有天夜裡她去棲夢湖畔放風箏,風箏掛了樹,一堆人費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其拿下來。”他徹底擱了筆,神情頗老成,
“紙鳶而已,自然受了損傷,沒法兒再用,晚苓姐卻不肯扔,抱著風箏當場便有些傷心起來,好多人都看見了。後來聽說那風箏是三哥留下的。”
是三哥有一年夜裡帶她在棲夢湖畔放的。淳風知道得更清楚。長姐說過。
“我那時候就在秋水長天,消息傳過來,九哥二話沒說出了門,再回來時拿著一隻破風箏,我便知道是晚苓姐那隻。他修那隻風箏,整整一宿,第二天照舊早起狩獵,眼圈都是黑的。”
“哼。”淳風冷聲,“紀晚苓買賬嗎?怕是連一個謝字都不曾說。九哥對她的好,她早已經習慣得不當回事。”
“何止不曾說謝。”顧星漠蹙眉,似也有些生氣,“到第二日午間她過來要東西我才知道,前夜裡仿佛是九哥趁她睡了命蘅兒姐姐將風箏偷拿出來的。因為晚苓姐不許任何人碰那隻風箏。”
彼時顧星漠年紀尚小,但凡秋獵期,都隨顧星朗住在秋水長天。故而對於這些旁人所不知的細節,他與滌硯一樣清楚。
“她來要風箏,九哥完璧歸趙,幾乎看不出破損痕跡。但晚苓姐說,人都已經不在了,九哥就是再費心修好成千上萬隻風箏,也無法將三哥還給她。”
“三哥不在了又不是九哥的錯。憑什麼要九哥還?”顧淳風挑高聲量,怒氣衝雲霄,“嫂嫂你說,這種女人我煩她討厭她,是冤了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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