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楓林對話是何時、怎樣結束的,阮雪音已經不甚清晰。
酒意像是上了頭,她從寧楓齋一路走回折雪殿,越發覺得冷,冷且混沌,鼻子被夜風吹得微酸。
進了殿門,燈火通明,滿庭冬日花枝皆掩在光影之中。她稀裡糊塗回到寢殿,便見顧星朗已經換了寢衣,正坐在東窗下弈棋。
自己跟自己對棋,一個人同時用黑白子。是他日常遊戲。他坐在那裡,像漫長時間儘頭唯一確切而溫暖的燈色。
“被長公主叫走了?”聽到動靜,他抬眸,並不起身,含了微笑遙遙看她,一顆白子尚在指尖。
以她心性定力,淳月也奈何不得。他並不擔心。
她卻不應。亦不動。站在原地也遙遙看他,鼻尖發紅,臉頰也紅——
是吹了風?他暗忖。今夜風小幾近無。
酒勁還沒過吧。筵席上她飲得不少,他大約瞧見了。
而神色不太對。
遂起身,抬步過去。阮雪音也抬步過來,走得有些,踉蹌。
當真是喝多了。他再忖,加快邁了幾步,兩人至寢殿正當中歸於一處。
“為難你了?”
阮雪音依舊不答,也不看他,而突然上前再半步將他抱了個滿懷。
纖細雙臂環過來,整個人鑽進來,酒氣和溫香同時上升沒入鼻息,顧星朗措手不及,被此一番前所未有之主動震得心下失序。
他習慣性抬臂也擁上她,半晌再半晌,總算憋出一句問:
“怎麼了?”
“顧星朗,”
你怪我麼。
她心道。終究沒能問出口。
為數不多幾次她直呼其名的情形裡,沒有哪次是這種語氣。顧星朗思忖一瞬,
“是孩子的事?”
阮雪音心下一跳,繼而狂跳,越發不能抬頭,沉沉埋在他左襟。他的心跳聲也入耳,蓬勃如春日輕雷,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這般好看的人,連心跳聲也是好聽的。
“早晚要被責難。”他道,似帶了笑意,“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好了。不是說過麼,此事無先例,隻能慢慢摸索。我是不怕的。”他捏一捏她下巴,太熟悉,不用低頭,抬手即中,“長公主一席話,受影響了?方才又跟你說什麼?”
他不知道。自然。怎麼可能知道呢。
“你就多給我生幾個孩子。”他繼續道,仿佛笑意更盛,“最好十幾個,有兒有女,叫他們無話可說。不就是皇家之鼎盛繁茂?誰規定不能是一母所出?”
“沒有這麼簡單。你明知道。”阮雪音失笑。他說得理所當然又毫不費力,還十幾個,像小孩子發白日夢。
“把複雜的事情往簡單了想,再以應對複雜之手段相抗,才最有可能解決問題。所謂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否則便是自己嚇破膽而找不到出路。”
“如果,”她踟躕片刻,好在不用目光相接,“我生不了那麼多孩子呢?如果一個也沒有呢?”
“怎麼可能一個都沒有。”顧星朗挑眉,捏著她下巴抬起她的臉,紅暈未褪,酒氣甚濃,“你在質疑我嗎?”
這個幼稚鬼。阮雪音心道。
“顧星朗。”
“放肆。”語氣與用詞全不匹配,溫柔叫人失序,“也不是能這麼隨便叫的。乾嘛?”
腦中心下盤旋過好幾句話。
終都化作沉沉歎息。
而就著仰勢再抬寸許,她至他唇間輕碰了碰。儘是酒氣,儘是鬆柏甘洌與橙花馥鬱。
顧星朗呆在當場,反應片刻,低頭去回。也是淺回,他沒搞清楚狀況,她亦從未這般主動過。
而鬆柏甘洌與橙花馥鬱沒有就此散去。
它們纏了進來。
她亦纏上來,雙臂環了他脖子。
顧星朗瞠目,下意識回應,內心卻掙紮,很想問她是否還有彆的事想說而沒說。
終於沒能繃住。
他微微發力,熟練一撈,將人抱離廳間。
此夜風小幾近無。
風小幾近無,北風似東風。顧淳風坐在靈華殿前庭那棵巨大的荷花玉蘭下蕩秋千。
座下竹管依舊是那年的竹管,手中皮革繩也是那年皮革繩,她從不曾想,秋千這種看似不經風的東西,竟能一旦紮起七八年也不壞。
或也是阿姌手藝好?一個相府小姐,浮沉異國深宮數年學了一身有的沒的手藝,寫進話本子裡也算得上有趣故事。
有趣得不摻任何悲傷的故事。回憶的玫瑰色氤氳。
回憶總是有好有壞。但回憶的玫瑰色氤氳隻有好,沒有壞。那些氤氳將壞也變成好,悲也變成喜,大約人之天性總是難於反複沉湎而終忍不住要向前看的。
為了向前看,便要記得那些好的,又將壞的通通消化,封存以為力量。
荷花玉蘭常綠。冬日無花,葉片卻依然厚實深沉。顧淳風飄搖在樹下,這般想著,仿佛阿姌就在邊上,在北風似東風的刹那春暖中一下下推著她。
再沒人推得出那樣的弧度,就像這景弘六年的最後一日,年將逝去,阿姌永遠停在了二十二歲。
她拿出來懷中那枚香包。深沉如夜色的絳紫,其香幽異,疏落繡著些極似蕨類的草,其間淺綴細碎花朵,淡白色,比草葉尖部更小。
確該是不存在這種植物的。蕨類不開花。最近小漠找阮雪音借了《山海圖靈誌》來讀,她閒暇時跟著一並看了些,沒瞧見;又囑咐小漠自己讀時多留意,還特意拿出香包叫他辨了,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
“殿下,快入子時了。”
“今夜不是守歲麼?”顧淳風抬頭,望向滿庭燈火,殿中也亮,過亮,照得她直想掉眼淚。才躲來了這方大樹陰影下。
阿憶哧一笑,“守歲是燈燭守,所以才有照歲之說,哪裡需要殿下這般熬著了?女子家晚睡不好,外麵又冷,殿下快回寢殿吧,奴婢伺候您安置。”
“可從前阿姌說,守歲是要家人圍坐一處,徹宵相伴,直至新年破曉的。”她也笑,“你們不知道吧。每年今夜,我和阿姌其實都沒睡,在寢殿裡玩兒藏鉤。”
阿憶眨眨眼,“兩個人怎麼玩兒藏鉤?”
“左右手啊。”顧淳風答。
確也是無聊的。她又想。藏鉤這種遊戲,還是人多好玩兒。當時竟不覺得。
“阿姌姐姐這守歲的規矩卻是從哪裡聽來的。咱們大祁東南西北各地該都是燈燭照歲的習俗。”從靈華殿到整個祁宮,關於阿姌,普遍的認知是受責罰而終於被逐出宮。
阿憶本不敢提,亦不敢論;但殿下此刻主動說起,且麵上無異色,她猶豫半刻,諾諾接了茬。
是啊。顧淳風恍然。阿姌帶自己守的年年歲歲,本不是祁國風俗。有意但更可能是無意,逝去那八年裡,不止一次,她該意識到至少有所猜測,她不是祁人。
終是都錯過了。
滿庭燈火,重重宮闕皆映在光明中;夜闌人靜,突然傳過來叩門聲。
阿憶唬得一跳,呆在原地好兩瞬方喚人去應。
卻是顧星漠。
“姐姐,”他信步進來,“到處都亮堂堂的,我睡不著,想了想還是過來跟你一起守歲。”
明月下燈影中,依然隻是小小一個人,淳風遠遠看著,覺得頗似十歲時的顧星朗。
他走近,一挑眉,唬著眼,“這秋千還沒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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