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已經是二十二年前了。
阮雪音心道。
去年向顧星朗探問此事,說的還是二十一年前。
甚至一月間上官妧在明光台上講故事挽局麵,提到當年紀桓鎖寧城之行,說的仍是二十一年前。
卻事實上已經算二十二年前了。
現下是景弘七年。
又一年翻過,意味著塵封以至於諱莫的舊事又遠了一年。光陰奔逝,身處其中的人被日夜交替磨平了知覺,總錯覺今昔離往昔不遠,時間還很充裕。
很遠了。
且會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須抓緊時間。在往事徹底如煙塵不可辨之前。
將它們撈回來。
入夜,馬車自相國府出。不留府中用膳是一早說好了的,儘管紀家上下已經按相府最高規格準備了筵席。
太麻煩。
也太累人。
一如即往,此類正經八百又束手束腳的場合,顧星朗能推就推。
推不了的已經太多。
顧淳風仍是同阮雪音一車,感歎十月初三像山烽火之真相,又繞著彎兒解釋早先對競庭歌過分隨意的評判——
學舌而已,並沒有過腦。她東拉西扯。
阮雪音沒怎麼聽進去。她回味良久飲香榭內紀桓那句反問。
又回味良久自己答“是”時他臉上的表情。
算是沒有表情。
卻莫名叫人回味。
她答“是”,對方未及再應,被顧星朗不著痕跡掐斷了談話路徑。
淡月華燈,春露微稀。
入得皇宮,四個人陸續下車,都有些饑腸轆轆。但如此隊伍組成,強湊一桌用膳,實在彆扭;顧星朗也不能完全不顧紀晚苓顏麵,立時跟阮雪音成雙離開。
遂各回各家,他徑直往挽瀾殿。走了好長一段方改道,依然向折雪殿去。
尚沒到殿門口,兩人於北禦花園小石徑上會和。
“你這揚杆垂釣的作派,”他道,全無多餘話,頗有些劈頭蓋臉意味,“同競庭歌倒像。尤其問話句式。”
聲音語氣並不冷。但也沒什麼溫度。
今日她說了不少話,但問話,尤其值得他此刻興師問罪的,隻有那一句。
“本就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豈有不像之理。”阮雪音回,想半瞬,一挑眉,“應該是她同我像。我先入門。”
顧星朗不置可否,隻淡淡道:“下次不要這樣了。”
阮雪音約莫猜到他會生氣。
但也隻是感覺。確切理由,她想聽他明白說。
“哪樣?”遂問。
“紀桓二十二年前去過鎖寧城,此為秘要。政事秘要。我一早同你說過。”
“這事又不是你告訴我的。”她回,“我在相國府說得清楚,是老師說的。”
他確實沒說。是上官妧說的。
他隻是沒否認。
而將來源轉到老師身上,不過為了釣紀桓的魚。
顧星朗腳步滯了滯。終沒停。
“去冬在騏驥院,我也這麼跟紀齊說的。今夜他們父子若聊及,亦對得上。不會太顯得像釣魚。你放心。”阮雪音繼續道,“且紀相自己也說了,老師通曉天下事,知道他當年去過鎖寧城,完全合理。”
“你就認定瑾夫人跟你說的為實。”
“她說二十二年前。你也說二十二年前。她說四個月,紀齊也說四個月。你和紀齊分彆提供的部分事實,跟瑾夫人所言完全吻合。那麼她說鎖寧城,九分可信。”她再應,“更何況,你從來沒有否認過,說紀相去的不是鎖寧城。”
“你在騏驥院,倒確有收獲。你這般在紀齊身上下功夫,今日之前,本不惹眼,今日之後,卻該是被紀桓盯上了。”顧星朗負著手,清風朗月,水殿浮光,走在煦暖春夜裡莫名顯出來距離感。
“我沒得選。”阮雪音回,“你有你的位置和限製,有些事情,我不能要你幫忙。今日你讓我同去相國府,已是唐突,那麼該問的話,我自己問。”
“你既知道唐突,”他終於停步,轉身看她,“就該低調行事,要看什麼悄悄看,想聽什麼默默聽,你突然挑明那個時間,已是怪異,我開口幫你圓,你還要往下說。”且說得那麼徹底,不留餘地。
“我今日非去相國府不可,就是為了會紀相大人。”阮雪音也停步,也轉身看他,“你是知道的。我既去了,必然要開口,必然要探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反應。我在後庭他在前朝,若非今日契機根本沒可能對話,機會難得,我如何能一言不發直至最後?你又不可能幫我問。”
“長公主才那麼聲勢浩蕩敲打了一番。就在你揚杆之前。”他定定看她,眸色沉亮比星河更盛,“祁國宗室忌憚你身份,忌憚你能耐,去冬點燈我頂了多大壓力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景況,”
盛寵以至於獨寵,
“你明知道他們擔心什麼,就該收斂,不要讓他們覺得你既有目的又不吝施展能耐。無論東宮藥園還是其他,你有想法,要查要打探,私下同我商量,我都會用掩人耳目之法助你。但你我討論是你我討論,長公主今日說了不止一次,你在後庭,”
又是寵妃,
“在朝臣麵前論政事,不合適。”
“東宮藥園是舊案。”阮雪音眸色亦亮,是山林新黛深澗水色,“且是崟國的事。我是崟國公主,話頭已起順口談及,根本不算論政事。且東宮藥園案發生在後庭,也算不得政事。”
“我還是那句話。”他接得極快,幾乎緊挨她話音落處,“你提了紀桓二十二年前領的密令。我父君,當時祁君給他的密令。這是祁國政事。而你今天已經說了太多後妃不會說的話。比如那句為眾人抱薪者,往往凍斃於風雪。”
阮雪音一挑眉,“我那是說競庭歌。”
“無論說誰。這種話,不該後庭之人說。長公主和晚,”他一頓,“和瑜夫人都明白這些道理,但她們不會在有朝臣的場合下講,甚至不會在任何場合下講。”
“我一直這麼說話。”阮雪音接得也快,也在他話音落處,“一直”兩個字無端咬得重,“從你認識我那日起便是。”
顧星朗閉眼一瞬,“我知道。你跟我這樣可以。在我這裡,你要怎樣都可以。但在旁人麵前,尤其朝臣和長公主麵前,尤其這種場合,不要鋒芒太露。”
“我鋒芒太露?”她揚眸,“我是否愛露鋒芒之人,”你比誰都清楚。
後半句她沒說出來,忽有些懷疑過往默契都是假象。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今日——”
“今日我有備而去,”阮雪音道,轉目光向彆處,“行事確實比以往激進。”
“小雪。”
“我明白你意思。終歸也很難有下次了。以後我會注意。”
此一句回得生硬。分明惱了。他伸手拉她。
阮雪音一避。
“好了。”他道,“是為你,也是為我們。形勢如此,不得不慎行。”
空氣該是滯了片刻。
“你點燈的壓力,如今獨宿折雪殿的壓力,我都知道。”半晌,她開口,依然不看他,“相國府花園中的紫丁香依然年年在開,早晚,這些壓力也會湧過來。”
或者根本也算不得壓力?
或者人家本就在等那一天。
她按下諸般心緒,凝了滿眼黛色複看他,“到時候,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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