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倒輕巧。”慕容峋應,竟果斷,仿佛這個問題他已經思考過千百回,
“隻要能定天下能安萬民便可為君,那麼問題來了。
同一家族,不止一人有此能力,君位該給誰?
你不爭,卻擋不住旁人要爭;你為眼中釘,自有人針對你。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依然不還手?
最後,我相信有此能力之人,每個世代不止一位。如果你們家有堪為君者,彆人家也有,按你這套邏輯,家族榮譽乃至家族存亡都是不重要的,誰行誰上,你們家完全可以主動讓賢,叫彆人家的人才也坐一坐這君位。”
他接連說完,自覺暢快,長出一口氣,“堂堂顧星朗竟會講出如此理想化以至於幼稚的論斷,始料未及啊。”
顧星朗也始料未及,黑暗中轉頭,見不遠處慕容峋亦雙臂交疊枕在腦後,側臉輪廓堅毅,線條偏硬,但以他們幾個月書信往來以及今番對談判斷——
此人不是心硬之人。至少比競庭歌要軟。
“你也並不像外界傳聞的那麼——”他道,尚沒說完,
“那麼頭腦匱乏,事事都要靠上官朔和競庭歌。”慕容峋自覺接上,並不轉頭。
顧星朗一笑,默默轉回來,“慕容兄勿多心。我並無此意。”他複仰頭,繼續去看頂上房梁漆黑一片,不知清涼殿裡那些夏日星辰,此刻是否正亮著,
“隻是你分析問題竟也這般條理分明,層層遞進,我沒想到。”
“以前也不會。”慕容峋答,“跟她呆的時間長了,總聽她一二三四地說,不會也會了。”他一頓,終轉頭,也去看顧星朗。月色流淌在暗夜,隻能大約瞧見輪廓,的確很完美。完美的臉,完美的腦子,隻差一身匹敵其兄長的好武藝。既生顧星磊,何生顧星朗,顧家此代,確是大喜大憂。
好在有人幫他們解決了這道難題。
誰能想到呢。
他收回思緒,接上方才話頭:“你跟阮雪音,你們倆對話,也這樣嗎?相互一二三四,條理分明,層層推進。明明是枕邊人,卻仿如君臣談話。”
顧星朗挑一挑眉,“我沒覺得跟她是君臣談話。她也不這麼覺得。她和競庭歌都自幼進山拜師門,從小便這麼講話。我就更不用說了。習慣一樣罷了,反而更容易溝通。”
何止容易。根本默契,心有靈犀。他無聲笑起來。
“說來說去,還是你運氣好。”慕容峋輕歎,“同樣是蓬溪山的姑娘,給你的就是枕邊人,送到我這裡的,”
他沒往下說。
“知足吧。”顧星朗回,“她改寫了你一生。”
改寫了當朝蔚君一生的姑娘正躺在自己床上翻白眼兒。
對象是阮雪音。
“我說,一個問題沒解決,你又起新思路,到底有完沒完?”
競庭歌不快,本是要探對方的虛實,不小心又被占了談話先機。
“這件事我誰都沒說。”阮雪音道,哪怕對顧星朗,“紀桓二十二年前到過鎖寧城,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此事不隻有上官妧陳辭,顧星朗默認,紀齊佐證,我去冬回來,老師更是明明白白告訴過我。”
四個人,來自四個完全不同的立場站位,都作此說。所以並不是九成可信,此為事實。老師親口拍板的事實。而她之所以在回霽都後分彆向紀齊和顧星朗討話,不過是為了多方確認。
眾口爍黃金的局,最忌偏聽偏信。
“所以呢?你是懷疑紀桓同老師有關聯,還是同上官夫人有關聯?他要參與東宮藥園案,總得有路徑吧?如果她們都是藥園裡的人,那紀桓必定同她們其中一位相熟咯?”她猛一個翻身坐起來,“不是吧,情債?”
“不知道。”阮雪音依舊側躺著,麵向競庭歌,沒有枕頭,被子一角讓她扯了墊在腦袋下麵,“現在差一個契口,去打開紀桓當年在鎖寧城的暗局。”
“契口不就在霽都相國府?難不成你還要去鎖寧城挖?”
契口確在紀府。過去幾個月她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但出發前相國府一役,已是將事情翻上了台麵,再要往下推進,會比較難。但她並不後悔,當麵刺探紀桓乃必行之舉。有了這一步,再往後才推得下去。
“且看下山前老師如何答複。”阮雪音答,“我始終覺得,蒼梧上官家也是一道契口。上官夫人已經對你說了這麼多,你就不能再加把勁,讓她將整個故事講出來?”
“很奇怪。”競庭歌道,歪著腦袋,“我每見她一次,都會拿到更多與老師有關的線索。仿佛她本就等著我去問,而一早準備好了要同我說。老師這次的反應也很奇怪。竟然要給答案,還是下山前給。這兩天她等什麼?需要時間措辭?”她努力撐一撐眼皮,有點犯困,但必須說完,
“你說,有沒有可能上官夫人與老師已經聯絡過?這棋麵走勢因為我們過分主動,要改了?還是說,從頭到尾,她們就是互相知情的?”
最後這句話,問得頗艱難。去年在折雪殿初論此事時的氣氛再次升上來——
蓬溪山二十年為盤而我為棋子之惶惑。
“如果是這個解法,”阮雪音道,“那從我去年傳信回來說祁宮中還有人會用四姝斬開始,後麵就都是設計好的,或者說,在預期內。”
老師故意讓她查四姝斬之事,就此推動了往後與之相關的所有事。直到今天。
“讓你說的,”競庭歌一個寒戰起,頗誇張,“越來越恐怖了。”
說是這麼說,寒戰也到位,卻不見她臉上絲毫驚慌。阮雪音無語,繼續道:
“所以還是那兩個問題。第一,我母親是誰。第二,你是誰。”她沉吟,“你要不要回趟競原郡?”
“不要。”競庭歌果斷。
兩人各在自己床鋪,或躺或坐,隔著中間小幾相對,很多年來夜間睡談的場景。
“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還——”
“不想回就是不想回。讓你回崟宮,你不也彆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般應著,她不再理她,轉而去看窗外天幕,“今晚星星倒亮。”
蓬溪山的星星哪晚不亮。阮雪音心答,下意識也朝窗外看。
真的很亮。比記憶裡更亮。
還是她在霽都呆得長了,太久沒見過山中星子,而格外覺得亮?
燈火熹微,競庭歌留一盞燭光在床頭,翻身睡了。阮雪音亦轉了側臥方向,如很多年來一樣,朝裡,避開對麵床頭光亮。
卻好半晌沒能睡著。
不知是否因為缺了枕頭。
春夜空寂,月光被屋內燈火染成暖色。她悄起身,拿了披風出門,至大屋外想問顧星朗睡了沒,卻聽裡間二人正在講話。
“所以啊,”是慕容峋,“有得必有失。她改寫我一生,但我這一生裡,再不能有她。”
片刻靜默。
便聽顧星朗的聲音響起來:“說得如此悲觀。不至於。她不是日日在你身邊?”
“想象一下阮雪音日日在你身邊,卻隻能談朝政議時局,近不得,關心不得,更不能有任何逾矩之舉。你覺得如何?”
自然難受。顧星朗心答。又忖此類情形他也是經曆過的。總算趟過來了。
“日子還長,人是會變的。”阮雪音總這麼說。每每聽她說這種話,他都懸心又揪心。拿來安慰彆人卻不錯。“哪一日她鬥累了,算乏了,需要休息,願意受人庇護,那個時候你還在就好。”他一笑,“永遠做好準備,這樣機會到來時,才能一把抓住。”
阮雪音站在門外直眨眼。這兩人是在討論慕容峋和競庭歌的,感情問題?
交情可以啊。
她怔半刻,微搖頭,轉身欲走。裡麵突然安靜。兩瞬之後,房門驟開,慕容峋一臉警惕,乍見阮雪音瑩白的臉,也眨眼:
“是你啊。這麼晚了,有事?”
阮雪音頗尷尬,“也沒。就,我來問問他睡了沒,要不要去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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