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回到折雪殿,亥時過半。
沐浴更衣畢,困意襲上來。回程雖不是日夜趕路,到底大半個月在外輾轉,一朝歸家,反而覺出來累。她猶豫半刻,終沒鑽被窩,從書架上挑了一冊《春秋繁露》準備去東窗下讀,雲璽進來回說滌硯大人到。
是滌硯到,不是君上到。
她放下書,披衣略整理,出門聽旨。
政務積壓,奏折成山,得熬夜處理,今晚便不過來了。
意料之中。阮雪音聽了領了,囑雲璽好生送滌硯出門,獨自返回寢殿。
忙成這樣,須不睡覺趕工,早先卻有空慢吞吞晚膳,還飲茶,還嘗糕餅,怎麼沒撐著你?一肚子茶啊餅,此刻腦子可還轉得動?
這般一忖,又深覺熬夜批折子傷身,想返身喚滌硯回來再囑咐兩句——
有些矯情。她按下步子。都是伺候君上的人,自懂得照顧,哪裡需要她多此一舉。
走回寢殿,再至東窗下瞅那冊《春秋繁露》,有些翻不動,又忽沒了困意。便想起來紀晚苓夜裡愛送湯。雲璽說的。自然是點燈前的事,因為後來顧星朗晚間都在折雪殿。
今夜會送麼?
她們是同時從清晏亭離開的。來不及煮湯吧。
念頭四起,更無睡意。而一路回來至此刻被壓製許久的前朝時局之題,終於沒壓住,如火苗乍起蹭一聲躥上心頭。
紀桓監國大半月,顧星朗回宮,自然要第一時間麵聖述職,同時稟報此期間重大事項。
恐怕就是今日午後到傍晚間。
然後傍晚紀晚苓至,述後宮事,如她自己聲稱,講了“專寵”一題。倘若朝堂上果有動靜,紀桓麵聖也提了此事,那麼前朝後庭因這件事起的壓力,於同一時間迫向了顧星朗。
快而精準,一步到位。
卻不知力道如何。
“近來宮中,當真無事?”她轉頭問雲璽。
雲璽前腳剛進來鋪床,格外安靜。阮雪音下午便覺察了,除開剛回來那會兒碎語多,這丫頭較之出門前話少。
“沒什麼事呀。”雲璽答,撈起外側枕頭向阮雪音,“今夜君上不至,是否先收起來?夫人也能睡正中,舒服些。”
“無妨。兩個枕頭更好,方便我翻騰。”
雲璽撲哧一笑,將枕頭放回,“君上在,夫人也這般翻騰麼。”
阮雪音眨眼。
雲璽一呆,趕緊哈腰低頭,“奴婢失言。”
也這般翻騰。畫麵上頭,阮雪音心答。有時候翻著翻著擠了他,直接被一把拉近他被窩。
他的被窩是真暖,像偎在火爐裡,進去了就不想出來。她腳涼,上半夜還好,下半夜便少溫度,自打有他捂,總能暖到天明。
雲璽還低著頭等“發落”。阮雪音回神,“這般失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天長日久,聽得習慣,倒也不羞不臊。她努一努嘴,示意對方繼續鋪床,半晌再問:“事,不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議論,也在其列。近來有沒有什麼話,大家私下在傳?”
雲璽的手才剛續上被枕,再次停了,“夫人可是聽說了什麼?”
“真有什麼?”
“倒也,”雲璽徹底罷手,移步過來至阮雪音跟前,“不算什麼。不過是夫人獨承恩寵的議論,一直都有,日子長了,此番您又跟了君上去夕嶺,難免被說過頭。”
“怎麼個過頭法?”
雲璽開始絞袖口。兩手交握,下意識互拉衣袖一角,不自覺用力。阮雪音看得真切。
“有什麼說什麼,有多少說多少,我從來不怕聽這些,你知道的。”
“有些話奴婢不願意重複。”
阮雪音柔緩了神色,伸手輕拍她手背,“那就先說願意重複的。”
雲璽垂眸半刻,似在整理詞句,“大概意思,夫人獨占盛寵近半年,宮中其他夫人皆受冷待。曆朝曆代,雖也不是沒有這種事,到底沒這麼嚴重。”
顧星朗完全不在其餘各殿留宿,是這個嚴重。阮雪音默聽,神色依舊和緩。
“這也罷了,寵誰不寵誰全憑君上喜歡,誰也置喙不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她頓了頓,一抿嘴,“但如今宮中這些夫人們,個個身份顯貴,非公主即相女,過得好與不好,關涉,”再頓,難得很,阮雪音看著都覺得難,
“關涉國運。”
笑話。此四字一出,阮雪音瞠目,竟不知該笑還是該笑。後宮夫人榮寵,倒牽扯上國運了。
但她明白此“運”指代。代朝堂,也代邦交。
本朝相國之女受委屈,不利君臣之誼。
友邦公主貴女受委屈,不利國邦之交。
但這是後庭、尤其普通宮人們很難直接想到的邏輯。應該說,他們受製於環境與個人生存狀態,沒有基礎、沒有精力更沒有動機這樣去考慮事情。
這是前朝的邏輯。以及後庭中居高位、有眼界者的邏輯。
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場域中的輿論,永遠是被刻意投放和引導的。
有人在煽風。而且不敢於顧星朗在時動手,偏是他們離宮期間。
“大概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些話。”
雲璽眨了眨眼,“好一陣了。有半個月了吧。”
“你最早聽到那次,”她決定明確些,“是我們去夕嶺之後幾天?”
仿佛沒料到得精確到日子,雲璽再眨眼,“大概,兩三天?”
“聽誰說的?”
雲璽抿一抿嘴。
“我又不會問罪。更不會再去問彆人。此刻所言,你知我知,今夜之後,都不再提。”
“是。棠梨去造辦司挑入夏要用的衣料,回來便跟我說,宮裡好些人在議論。”
好些人。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梨花都沒你們開得快。阮雪音暗搖頭,“剛說不願重複的,又是什麼?”
“夫人。”雲璽咬唇。
“是他們說的,又不是你說的。你就有樣學樣,說完了,漱漱口。”她笑起來。
漱口之提議成功解了雲璽焦慮,她忍不住也笑,笑得略苦,“他們說,夫人雖貌美,也沒有就美得其他幾位夫人比不過,性子,”停頓,“性子也不好,成日冷著臉,不與人往來。剛入宮時,並不得君上喜歡。不知道怎麼就開始出入挽瀾殿,後來還點了燈,如今將君上迷得魂兒都丟了,”
實在有些糙,最後這半句。她上下嘴唇抿了又擰。
阮雪音伸手提壺又拿杯,斟上大半盞,“快說完了吧,說完馬上漱。”
雲璽長吸一口氣,“他們說,是用了什麼藥蠱詭術也未可知。夫人不在宮中長大,自幼拜了師門,怕是身懷秘術,自有見不得人的法子,媚惑君上。”
這是要把她往妖妃的路子上帶啊。阮雪音動一動眉心。出手有些重,有些莽,還有些早。
其實前麵那些已經夠了,拿朝局邦交說事,有理有據、平實可信。後麵這段,哪怕要用也留著以後。同時往外丟,痕跡過顯,畫蛇添足,不像高手乾出來的事。
兩撥人?
她斂思,複揚眸問雲璽:
“完了?”
“主要是這些。”雲璽連點頭。
她遞茶杯過去。雲璽連搖頭,“奴婢不敢。”
“一個杯子而已。不著急漱口了?”
再不客氣,一把接過來,大口喝了咕嘟嘟,又反應不該在主子麵前行此事,她小跑出了寢殿,半晌回來,氣喘籲籲。
“夫人要不要,請君上出麵治治這些人?”
“今日回來,倒沒覺出什麼異常。”除了紀晚苓直接了當,從惜潤到路遇宮人,不像是聽過非議嚼過舌根,偌大的祁宮,氣氛尋常得很。
雲璽歪腦袋想片刻,“還真是。最近兩日仿佛消停下許多。”
自然消停。刺紮進人心了便算功成。繼續嚼,等著顧星朗回來找源頭問罪責合宮懲戒麼?
再挖出來幕後之人,更白忙活,可能還要損兵折將。
她下意識轉剩下那盞茶杯。
攪合輿論鼓動人心,又是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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