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風物長宜放眼量(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327 字 2個月前

那兩個瓷瓶再普通不過。

半截細長頸,青灰色,三節凸出紋理該是裝飾,有些像發了舊蒙了塵的翠竹。

張玄幾從崔醫女手中接過來托盤,一對瓷瓶就置放其間。

顧星朗凝眸更甚,緩聲問:

“就是它們?”

“回君上,是。”

“是無法確認的那六樣之一,”他越問越慢,那慢勢其實不易察覺,蓋因他很會掩飾,但阮雪音聽出來了,

“還是直接可以確定的。”

“回君上,”張玄幾答得也慢,語氣叵測,“直接可以確定。”

顧星朗略理解此言,

“是常見藥物,用於避喜?”

“回君上,說常見也不常見,但老臣認識,崔醫女也認識。”

問一句答一句。顧星朗蹙眉。

“君上,”崔醫女忽邁步而出,“此藥是太醫局的,乃臣親手所製。這世間若無第二名醫者與臣妾所擬配方一模一樣,以至於從用材到用量皆分毫不差,那麼此藥,隻太醫局有。”

自然很難巧合到分毫不差。

“太醫局的藥,怎會出現在珮夫人的藥箱裡?”他忽覺得餓。問話亦快起來。

沒人能答。顯然不是太醫局給的。

“珮夫人,”他轉視線向阮雪音,“你怎麼說。”

“回君上,臣妾不知。這兩個瓷瓶確為臣妾所有,但裡麵的丸藥,臣妾不識。方才與眾位禦醫、瑾夫人一同檢視時,已經說過了。”

“有人自報家門麼?”

這話問得有趣,似乎與當前狀況全不相乾,但該聽懂的人都聽懂了。

“臣不敢。”陸陸續續,此起彼伏,八九名禦醫接連跪拜,聲言絕不曾將此藥私下外傳。

“同僚之中,鮮少人知曉臣製了此藥。”崔醫女沉聲,“臣亦敢拿人頭保證,製成之後,至今未使用過,更不曾外傳。”

“君上,”張玄幾開口,“自來醫者,皆熱衷試煉鑽營。對新知、新理、新藥之渴求,從已經泯滅的崟國東宮藥園可見一斑。崔醫女研製此藥逾兩年,臣一直知道,是去秋才拿出了方子,有了結果。”

“沒人往外送,”顧星朗並不應製藥之題,繼續道:

“那就是有人進去拿了?”

他再次看向阮雪音。

“君上明鑒。”阮雪音跪,朗聲,“臣妾藥理功夫如何,太醫局各位大人想來已有判斷,若臣妾真有避喜之心,大可自謀辦法,總歸避喜這種事,古已有之,根本不難。”

她轉而去瞧上官妧,

“單瑾夫人和臣妾都知道的厲害法子,就不止一種,臣妾何必問太醫局求藥,留下把柄。”

上官妧不接話。

“這木箱乃珮夫人私物。”卻另聞一道音色起,“若非今日這般突然搜查,被人發現個中玄機的可能性極小。”

此兩句起於大殿東側最近玉階處。

紀晚苓。

終於還是要開口。終於還是要在最難的一道關卡前開口。

正麵交鋒麼?阮雪音心緒起伏。不知對方打算出手到怎樣程度。她不怕收不住紀晚苓的場。她怕顧星朗收不住她們倆的場。

“所以瑜夫人傾向於認為,”卻是不得不回,更不能不辯,“此藥是我想了法子從太醫局那裡覓得,用以避喜。”

“我什麼也不認為。隻是客觀一論。珮夫人自己的箱子,還是從蓬溪山帶來的箱子,裡麵有什麼,想來連雲璽姑娘都不清楚,更不敢擅動。珮夫人自言對此兩瓶丸藥全不知情,實難叫人信服。”

“瑜夫人可是忘了,今早我又暈倒過。沒有珍夫人,沒有瑾夫人,也沒有那瓶香露。”阮雪音靜聲,

“何故呢。”

早先同上官妧爭辯時她問過對方,是否在折雪殿安插了內應。

“珮夫人是想說,此為誣陷。是你殿裡的人偷偷將這藥換入了你的瓶中。”

“不是沒可能。”

紀晚苓神情變得耐人尋味,

“珮夫人好強的應對。這番排布這套說辭,怕是今日上殿前就備好了?所以無懼殿審,無懼搜查。”

她稍頓,然後一字一頓,

“疑罪從無。”

步步緊逼,實在忍無可忍。阮雪音啟口,亦是字字分明:

“事發突然,早朝至此刻,也才不到三個時辰。莫說前朝情形如何,雪音身在後庭,一無所知;從暈倒到君上至折雪殿,期間朝臣們在鳴鑾殿上等說法,瑜夫人提議搜宮,凡此種種,雪音都是被動接收,何來提前做準備的時間和機會。”

她看著紀晚苓,看著她翠紗照影端秀無雙,

“倒是瑜夫人,張口便能指稱雪音此時所言皆為應對,想來為今日局麵也頗下了一番功夫。”

“珮姐姐為求自保,未免欺人太甚。”上官妧忽開口,

“姐姐冤枉妧兒製香露、養內應居心叵測,也便罷了,總歸誤會一場。瑜姐姐乃當朝相國之女,與君上自幼相伴,品行懿德更在我等之上,豈會隨意汙蔑姐姐?又下的什麼功夫?”

“香露、密報、箱中藥,以前後因果、行事邏輯論,瑾夫人與此三樣皆脫不了乾係。自身嫌疑未解,倒還有心力為瑜夫人幫腔,意圖挑唆。”阮雪音移目光向上官妧,

“此事原本同披霜殿無關。瑾夫人如今這般聲援,是要將瑜夫人也拉下水麼?”

“後庭之爭,曆來為君上家事。”隻聞一聲蒼勁起於殿東,

“今日群臣執拗,隻因各種流言疑雲密布皇城近兩個月,樁樁關涉內政外交。但殿上審訊查證,的確有失體統,更損皇家顏麵。此刻問詢、搜查皆告一段落,君上,”

紀桓長揖,

“臣以為,到此為止,早朝可散,無謂再作口舌之爭。後續事宜,無論進一步查實還是論過定罪,都等各局各司按章程辦。”他稍頓,似踟躕,終再道:

“後庭夫人們行事,本不容朝臣置喙。但瑜夫人今日言出有失,臣作為父親,深感慚愧,亦覺不安,”言及此,他一掀官袍下擺緩跪,

“還請君上秉公論罰。”

半刻深靜。

“臣妾方才言行失當,”紀晚苓忽開口,也跪,“甘願領罰。”

三兩點飛鳥黑影由遠及近,該是又繞回來了。

“瑜夫人掌後庭事,該管,該疑,該進言,何錯之有。”顧星朗溫聲,

“紀相請起。晚苓,你也起來,地上涼。”

隻剩下阮雪音仍跪在瑩白地麵。已經六月,其實沒有那麼涼,算是溫涼。像深秋時他的手掌。

“至此刻,唯一可堪論罪的,是珮夫人私藏藥毒。”他繼續,聲音比地麵涼,

“一箱子瓶瓶罐罐,交由禦史司和審刑院共查。密報、香露亦然。最終結果出來之前,珮夫人禁足折雪殿,不許任何人探視。”

杜晟微張了張嘴。

終沒說出來什麼。

“君恩浩蕩,臣妾領罰。”阮雪音長拜叩首,微起,又道:

“臣妾還有一言,不吐不快。”

顧星朗沉眸望她,半晌道:“還想說什麼。”

阮雪音淡著麵色,遠著目光,輕聲,

“臣妾不才,所學不多,但也知道: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諸位大人皆為祁國棟梁,今日為內政外交發難,雪音無話可說。

然而國之昌盛、千秋萬代,在乎謀,在乎治。國與國聯姻隻是伐交的一種,相較於伐謀,終落了下乘。今番時局,祁宮後庭自值得關注,但謀國者,懂先後、知輕重、看全局。諸位大人,”

她說得更輕,仿佛自語,

“風物長宜放眼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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