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不是沒處理過箭傷。
最早在蓬溪山確為紙上談兵,學是都學了,唯一處理過的外傷隻有競庭歌的皮肉。今年秋獵時小漠中箭,正在前胸,她仔仔細細觀摩了禦醫處理全過程。
也便在破廟裡用到了上官宴腿上,算是第一次箭傷操練。封亭關時見,對方恢複得不錯。
所以此刻要處理顧星朗的箭傷其實不難,信心手藝皆備。但她終於領會到老師常說的,醫之道,心態高於術與巧。她幫顧星朗止了血,該下手處理那箭矢,完全不行,手開始抖,臉也越來越白。
“不是確定了沒毒,插得亦不深,阮雪音也有露怯的時候啊。”失血不少,顧星朗同樣慘白著臉,卻笑晏晏,隻嘴角弧度被疼痛拉扯得有些勉強。
阮雪音滿腦子嗡響,手不聽使喚,也不及分辨他此話揶揄,“前胸,玩笑不得。我畢竟練得少,器具也有限,”她尚穩著聲氣,
“禦醫就快到了,他們藥具齊備,最是穩妥。總歸已經止血,你先歇會兒。”
這裡是雅邸,鎖寧城驛館,從皇宮快馬過來要不了多久。禦醫至,忙不迭開始動作,阮雪音不意自己連看都看不得,抬腳出了門。
“你進去守吧。”她對淳風道,“有事叫我。”
顧淳風也不意向來冷靜的阮雪音竟被這點兒陣勢唬慌了神,暗歎無欲則剛關心則亂確為至理,趕緊衝進去。
祁君在城道上遇刺,崟君自要現身。阮雪音站在二樓房門外呆看中庭蕭索花木,尋常陰天,霧沉沉裹得人腿腳生寒;阮仲走上來,瞥一眼關著的房門輕道:
“聽說傷在右胸近肩胛處,他躲得快,射歪了,箭矢沒有整個沒入,且無毒,不必太擔心。”
阮雪音當然知道無性命之虞,但也夠險了。勝在現場兵力多,對方不敢大規模設伏以防被捕,隻能輕裝上陣但求一擊即中——
或者不中,比如現下狀況,無論顧星朗死沒死,“祁君遇刺”四個字喊出來,已經足夠改變至少激一激局勢。
“沒有是你的理由。我明白。”阮雪音道。
“確實不是我。”阮仲答。
太像競庭歌的動機和手段。她太想抓住崟國改朝的亂局完成所謂的吞並。一旦阮仲坐穩君位開始治國,時局又會回到原點。
可能更壞。
所以是顧星朗拒絕了合作?
否則她不會兵行險招。
而以她做事之絕,很可能在箭矢上淬劇毒,卻沒有,唯一解釋是礙著阮雪音不敢真殺顧星朗,目的達到便可。
但也足夠吵一架了。
阮雪音壓下心頭火。
“嫂嫂,”淳風拉開房門,“好了。”
禦醫們魚貫而出。顧淳風也出,打算去跟等在樓下的紀晚苓說一聲。
便看見了阮仲。
“有心護我們出境,便好好護。”顧淳風走上前,“鎖寧城都還沒出我九哥就險些喪命,到邊境一路還不知有多少危局,若是都不想好好過,乾脆彆過了,現在就開戰。”
阮仲看著麵前嚴正少女,恍覺與去夏泉街時已非同一人。廟堂紛亂確能拔苗助長,不過一年半,脫胎換骨。
“自是有心護,也在好好護。四國下場,防不勝防。”
顧淳風一挑眉,“哪來的四國?”
“聽聞聖君會被送往韻水。白國自也在場間。”
“那也與今日事無涉!”顧淳風忿忿,“沈疾已將人帶了回來,對方雖自儘問不出供詞,屍首在,總能查。今日那些亂民哪兒來的,也能查。才了結我父兄仇怨九哥便遇襲,我大祁民眾必群情激憤,儘快拿出說法,對你們百利無害。”
阮仲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半晌道:“殿下的確今非昔比了。”
顧淳風不欲同他多說,“你好自為之。”轉身下了樓。
屋內顧星朗闔眼睡著,右胸已經連臂膀包紮妥帖。右手也還裹著紗布,從兩日前雩居開始,每日都是阮雪音在更換。
舊傷未愈新傷又起,還一次比一次嚴重,鎖寧城於他當真不是福地。她伸手輕握住他纏著紗布的手,仍覺不足,俯身撐床沿托著腮看他。
這樣深沉的心思,一環扣一環的算計,睡著了卻像個孩子,眉眼儘天真。
她鬆開他手又去摸他眉眼。
“還讓不讓人睡覺。”那人卻出聲,唬得阮雪音忙縮手。
顧星朗緩睜眼,“說了是照料傷員,你倒好,趁火打劫吃豆腐占便宜。”
他麵色仍發白,嘴唇也白,阮雪音看得心口疼不與他辯,隻柔聲道:“喝口水吧,然後接著睡,我不吵你了。”便起身去倒水。
顧星朗斜倚床頭就著她手飲下半杯,不肯再睡,說肚子餓,阮雪音忙又傳清粥一口口喂給他。藥也很快煎好了送進來,兩人絮絮說話等藥湯溫涼。
“待會兒也要喂。”顧星朗一努嘴向桌上藥碗。
“知道了。你少說話,費精神。”
實在百依百順溫柔得不像話。顧星朗心下鬆軟,更是撒賴,“以後我要常病常傷,才好多看幾回你這擔驚受怕的樣子。”
“胡說。”阮雪音蹙眉,想不過,又用食指點他發白的唇,“吐出來,或者咽回去。呸呸呸。”
顧星朗抬起沒傷那隻手捉了她點上來的手指,“那你過來。”
“不要。”此人說過來從無好事,“你該喝藥了。”
一碗黑沉沉藥汁,阮雪音拿銀針試又自己喝了一口。複至床邊坐下一勺勺吹了喂,顧星朗過分受用,竟忘了苦,喝得快見底時方皺眉頭,“太苦了。”
“少來。”阮雪音毫不手軟繼續灌他,“從前治四姝斬那湯藥比這還苦,沒聽你說苦。”
“那是為了在你麵前逞能耐。”顧星朗坦蕩蕩,又想了想,“比這苦麼?當時光顧著看你,沒覺得。”
初入挽瀾殿喂藥遠得恍如隔世。那一整個夏天都如隔世。但阮雪音完全記得他彼時淡定,也便不拿此話當真,將最後一口湯藥灌進去,起身擱碗淨手。
“真的。”待她又坐回來,顧星朗繼續,“原來那時候就留著心思,怕在你麵前哪裡做得不好,每次見完,等你走了,總要回想方才有沒有哪句話說得不對,惹你不高興。”他瞧她沒反應,
“你都不會麼?”
竟頗委屈。
阮雪音認真想了想,“不敢。”
“什麼不敢?”
“我那時候奉師命入祁宮,不敢想彆的。有的是姑娘喜歡你,你自己也有心上之人,我沒想過分羹。”
這些顧星朗都知道,今時今日聽她講出來還是心有不甘。“過來。”
“彆鬨了,再睡會兒。”她理好他身上錦被又要扶他躺下。
“快點,苦死了。”顧星朗咂嘴。
阮雪音知道此人沒好心,“我叫淳風找些蜜餞來。”
“不要。”
阮雪音瞪著他。
“嘶——”卻見他試圖自己坐直些稍傾身,立時牽動了傷口。
阮雪音無法,隻得挪更近唇瓣湊上去,輕碰了碰他的。
顧星朗當即反守為攻得寸進尺,藥汁留下的苦瞬間盈滿她整個口腔。
簡直胡來。她生怕碰觸他傷口,不敢推,撐著床沿要起來,被死死按住了腰。
罷了。那唇舌的苦便如時局,無孔不入,有片刻清甜也是好的。她小心避開他傷處回應,她愈低,他愈沉。
叩門聲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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