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是晴日。
比昨夜落雪時更冷,北風呼嘯吹得廊下已熄的紅籠嘩啦啦響,庭中細碎物事亦被掀翻在雪地,滾出簌簌歇歇的輕響。
天一亮顧淳風便奔出了房門爬上屋頂看花。
她心內忐忑,深知風吹比雪埋更難對付,饒是熬過了徹寒花姿仍具,也經不住大風直接將花朵兒吹斷。
卻沒有。
昨夜還整齊排列又各自獨立的花盆被支架密集相連,四麵都斜支著比花枝高寸許的更闊大木架,有些難看地糊了類似窗戶紙的——
油紙?
以至於紙和木架都嘩啦嘎吱作響,玫瑰們在其間卻和煦沐著初升的日光。
和昨晚的月光吧。
顧淳風激動不已,趴在房頂上回身朝中庭對麵一排門窗喊:
“這,是,誰,乾,的!”
沈疾剛走到客棧門口,仰頭見淳風在高處四仰八叉,一驚:
“殿下危險!”
正在高興處,正看見沈疾,她更覺得意,“是你對不對,我就知道——”
話音落便有一片瓦應聲墜,沈疾顧不得答飛身上去將人撈下來,尚在空中旋著顧淳風繼續嚷嚷個沒完:
“哪兒找來的木架呀,油紙是問老板要的?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會弄花架,你在不周山時候不是打獵居多?”
終於落地,沈疾鬆手:
“殿下,臣夜裡出門辦事,剛回來。”
顧淳風眨巴眼。
競庭歌昨晚過子時也回房睡了。一向經不住吵,耳力又好,淳風喊第一聲時已經醒了大半,蒙頭翻身準備扛,緊接著第二聲起,然後瓦片墜地聲,空中嚷嚷聲,終於到了此刻——
她徹底清醒,一肚子火氣,起身抓起鬥篷一裹推門衝到闌乾邊:
“還能有誰!我們這兒隻有兩個山野長大會拾花弄草的,我沒這個好心也多年不動手了,當然是阮雪音!”
阮雪音隱約聽到了自己大名,根本起不來,迷糊中奮力掙開顧星朗手臂往床帳深處躲,要再睡一會兒的決心遠勝多年來所有決心。
顧星朗沒被外間呼嚎聲吵醒,卻被阮雪音奮力一掙擾動了知覺。他微蹙眉,仍閉著眼,慢慢攏心緒集精神。
差不多清醒了。他坐起來,轉頭見阮雪音因他起身被子移動,大半肩背露在了空氣裡,雪白的,未見一絲痕跡。
忙扯被子幫她蓋好,又覺自己後背淡淡的辣,反手摸了摸,沒破,但該是有抓痕。
不是從不留指甲?
這般想,抓過她一隻手來看,五指尖兒上果然修修長長,晨光裡如晶瑩的貝。
顧星朗認栽且歎,再覺阮雪音已非昔年阮雪音,下地穿衣推開側窗看北國晨曦。冰雪人間,大風呼嘯,淳風和競庭歌還在一上一下斷續嗆聲。
新年了。
守歲至半夜,人人困倦,先後起來眼下都有些烏青。競庭歌一再遞眼色與慕容峋讓他擇機找顧星朗再交涉,無果,早飯畢眼看便要各自帶人歸國。
原定計劃,阮佋跟祁國走,然後前往韻水城;姝夫人是阮墨兮生母,跟蔚國走。儘管經過了大風堡之役,所謂流放已經有名無實。
崟君阮仲於今晨昭告天下,將在明日為阮家宗親行齊葬禮。
眾人出門,道分兩邊,阮墨兮忽至慕容峋跟前,鄭重跪下:
“昨日除歲,今日新年,臣妾嫁入蔚國居中宮位,敬祖宗規矩,不敢服喪,不敢有哀。”她仍一身紅衣,麵上終於戚戚,
“然家族被屠,此恨難消;阮仲坐崟國君位卻恩將仇報、趕儘殺絕,臣妾以為,不堪為君,不足立青川。”
一國皇後當眾議時局,不妥;但阮墨兮從不曾這般出言,且條理順暢,讓人不想就此打斷。
“阮氏於顧氏有愧。”卻見她跪著轉身又向不遠處顧星朗,“祁君陛下寬仁,墨兮感激不儘。連陛下都恕了的罪,他阮仲卻來橫插一刀還試圖將禍首轉嫁陛下,數千祁國兵士殞命大風堡,陛下竟甘心蒙著不白之冤就此歸國麼?”
她看一眼阮雪音,
“墨兮親見六姐姐以假梅符救下了父君母妃性命,完全可以為陛下作證,大風堡亂戰是阮仲一手謀劃,阮氏全族也是為他所滅。”
她跪著再移,裙擺散落雪地如一朵盛放的梅,確認位置周正,長拜,
“還請二位君上,為六姐姐和臣妾族人討個公道!”
於滅族之禍,阮雪音自大風堡那夜顧星朗下判斷時便有了準備。應該說自初感封亭關那年真相時便開始準備。
以哀傷論,並不恰當,否則封亭關內她不會出示來自東宮的證據,淩霄門上她也不會轉身那樣選擇。
更多是惘然。
自幼離開十數年山居,早被排除在了家族之外,唯一牽動心神的不過由禮孝之義支撐著的那個“阮”字。
她自問儘了力,而顧星朗行流放之策已算劫後餘生。
今日局麵,在她看來是一個被曆史輪盤推動的無可挽回又極其必然的結果。
雖惘然,不必追,更不必叫顧星朗為此起戰事違初衷。
她甚至於昨晚以全盤邏輯澆熄了他的一時之氣。
“不必如此大禮。蔚後請起。”顧星朗淡聲。
阮墨兮不起。
顧星朗看一眼抿唇不語的慕容峋,複向雪地上女子:
“你希望朕怎麼做。”
“將阮仲趕下君位,還崟國清明!”
“如何趕。”
“舉三國之力彈劾之,如若不成,兵伐。”
“兵伐,傷的是崟國。且阮氏已經滅族,縱使拉下阮仲,何來清明。”顧星朗依舊淡淡,“朕不信這是聖君意思。”
他展眸掃過對麵眾人的臉,最後落在競庭歌身上。
競庭歌坦坦回看,事不關己。
“自然是臣妾身為阮家女兒的意思。”阮墨兮道。
阮墨兮怎會聽競庭歌教唆而不征得阮佋同意。顧星朗稍移步至阮佋跟前,尚未啟程,姝夫人還陪在旁邊。
“聖君還有後手?”
阮佋坐在四輪車上,耷拉著頭沒反應,像是睡著了。
“回陛下,聖君精神頭越發不濟,昨晚除歲宴上已是勉強,今晨起來,更見衰敗了。”姝夫人道。
顧星朗注視四輪車上老者靜止的須發半刻,回身向阮墨兮,
“有蔚後方才一言,相信大風堡亂戰並非朕下殺手的說法很快會傳遍青川。多謝。至於如何處置這筆賬,祁國有祁國的決斷。蔚後所請,恕難從命。”
“君上!”阮墨兮複朝慕容峋。
“今日新年,諸般事宜,待回蒼梧再計。”慕容峋閉眼一瞬,“姝夫人且過來上路吧。”
日光下同樣紅衣的姝夫人遠觀比阮墨兮更美豔。
想是多曆歲月之故,不該叫美豔,合該叫積澱。
她略頷首,走至阮佋跟前蹲下,雙手握住他雙手,仰看那張溝壑遍布的臉,
“君上,臣妾去了。”
是錯覺麼?
阮雪音總覺她眼底有淚。
蟄伏崟宮數十年,見證了東宮藥園案,背著同樣要殺阮滅阮的宏願,終於等來了似乎觸手可及的終局。
這局沒完。
阮雪音驟然醒轉。
老師和上官夫人還沒出現,故人還沒相逢,阮佋還沒咽氣,她不會就這麼走。
但分明是離彆意,那眼底淚更像多年作伴的假意真情。
阮佋的手動了動。
“阿杳。”
姝夫人姓夏,有個妙極的名字,喚杳嫋。
也是此番查證阮仲告訴阮雪音的。
兩個字都作遙遠渺茫之意。夏杳嫋,一去不複的夏天。
“是。”姝夫人應,“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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