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高,林卻深,過百人的隊伍拾級上,全部抵達寺門下已是近兩個時辰後。
正當午時,廟裡備了齋飯。僧侶們儘數到場謁見也不過二十人,都頗老成,據說是因去歲圓寂的魚一大師於十年前定下了規矩:
隱林寺從此閉門,再不接收弟子。
彼時二十的年輕僧人們,今都至少三十了。
齋飯之後禮佛,燃香、三拜、聽經。淳風格外心誠,一應步驟認真行完,垂首低聲向一位年長僧人問詢,該是為沈疾的腿。
另一位是如今主事,親手向二君各奉上一箋,內容相同,楷中略帶行書的筆意:
秋水魚蹤,長空鳥跡。若問何往,往生淨域。覺而不迷,生必有滅。乘願再來,何須悲泣。(注)
是魚一圓寂前的開示,親筆書了幾箋留於弟子。弟子們今擇其二奉於兩位國君,也算圓一段機緣。
顧星朗和慕容峋收了致謝,眾人出,由主事僧人領著參觀。大殿之外多數為經堂僧舍,並不集中,層層疊疊散在山林深處,所謂參觀更像是遊山。
原來經幡是不能掛在樹上的,會困住樹神,所以隻在建築前牽繩揚之。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掛,按曆法會有幾日撤下,每年要換新的。
阮雪音對這些事一向有誌趣,聽得認真;競庭歌悄至她身側,許是受山寺清淨感化,講話也柔和不少:
“這般氣氛,誰敢吵架,談判都怕擾了佛祖山神,帶再多能說會道的來都是無用。顧星朗又打的什麼主意?看樣子籌謀在先,是誌在必得了。”
分神聽她叨叨以至於掉隊錯過了講解,阮雪音有些煩:
“你能有一刻澄心靜意麼?”
“方才燃香聽經時特彆澄心靜意,二十一年沒這麼靜過。”競庭歌理直氣壯,“問你話呢。”
“不知道。莫說這些日子我不在宮中,便在,打聽窺探聖意是為僭越。”
競庭歌一臉“還用打聽麼他不是事事同你聊”,便見阮雪音遞過來一物。
“什麼東西?”
“剛幫你腹中孩兒求的。收好了。”
周遭人遠,競庭歌還是被那四字唬得肝兒顫,眼剜過去伸手接,又趕緊往衣袍深處藏,“怕了你,這麼多人休再提了。”
極淺的日光透雲層隻剩白花花清暈,流轉在林間叫人忘卻時辰。該入了申時,終於轉至最深處的一處經堂前,經幡六七股自屋頂牽至地麵,將門前罩得斑斕。
“據說這經幡也不是從前就有。”顧星朗轉而向已經跟上的阮雪音,“是百餘年前寺中高僧外出遊曆帶回來第一批,同時帶回來手藝,此後每年所更換都是自己製的。”
無怪整個青川再不見哪座寺廟有這種五彩經幡懸掛,她一直覺得此為隱林寺與眾不同的緣故之一。
但於普通民眾而言,一座寺廟值得年複一年被踏破門檻的緣故,往往隻有一個。
“據說隱林寺祈願之靈驗,整個大陸無寺能出其右,是否與這些經幡有關?”
換在平常阮雪音是問不出這些話的,太缺依據,而蓬溪山傳統是不信鬼神。但許是因此間神妙吧,也因顧星朗仿佛對這些經幡格外留意,反複提及。
那主事僧人一禮,“靈驗隻在人心,與外物不相關。夫人慧根,該當了然。”
顧星朗笑起來,“大師倒是一眼定慧根。”
僧人再禮,“僭越了。謝君上寬仁。”
“這經幡揚的方向,有說法麼?”顧星朗展眸望藍天下靜默的五彩旗,此刻無風,近皆垂著。
“風從何處來,幡往何處去。君上想問什麼說法?”
“祁君陛下的意思是,經幡往東指祁,往北指蔚。”
兩國臣工在場,也隻競庭歌有此臉皮不講禮數不稟奏,直接跳出來。過去蔚臣們隻道她生性張狂又仗了慕容峋的庇護,今見阮雪音,再見紀桓領祁臣,忽有些反應此女如今厲害,竟可能真成為他日對抗祁國的利器。
一時無人反感,隻聽她繼續:
“兩國君主同來,大師不會真以為隻是禮佛進香吧?”又向顧星朗,
“無怪陛下一路提經幡說個沒完,原是想以經幡朝向定乾坤。是提前讓珮夫人算過風向?”她若有所思,
“往東需要西風,往北需要南風。還在一月,該刮北風,縱將入春,也是東風。這經幡根本不可能指東或指北啊。祁君陛下這算盤——”
“放肆。”
卻聽祁臣隊伍中為首一聲沉,正是紀桓,“君上論事豈容你胡亂插言,退下!”
競庭歌蹙眉旋即挑,返身向官袍老者,眼一斜,“祁君陛下尚未說什麼,紀相著的哪門子急?且庭歌是蔚臣,您縱為相國,畢竟是祁相,又憑何命我退?”
她迅速轉回來隻向顧星朗,“經幡是指望不上了,佛門清淨地本也不該為政事爭端所擾,還是——”
氣流回轉,山間微起風。臨近暮時的風,數九已過春暖不遠,竟無寒涼意,飄飄然將經幡吹得一邊揚。
東揚。
居然是西風。
競庭歌轉頭瞪阮雪音。
“偶起的陣風與季節風向並不完全同一,難於預測,看來是天意。”阮雪音淡聲,“隱林寺本在大風堡以南,按原本的劃分之道該沒有異議。”
她轉而向那僧人也一禮,
“日後要多勞大師指點了。”
“國界劃分,聖地之爭,憑難於預測的風向定奪,實有些草率。”那聲音含怯,卻具威儀,是連日著素的阮墨兮,款款挪步出人群,
“祁國寺廟多,香火本旺;蔚國禮佛的風俗也逾百年,苦於土地少,一直未能修建足叫民眾滿意的廟宇。六姐姐能將隱林寺讓與臣妹麼?”她淡一笑,
“叫臣妹也養一養慧根。”
競庭歌聞言聳眉半瞬,旋即退,算是將戰場讓給了阮墨兮。
國君在列,但此二位故國公主是接下來大風堡南北的長官,她們倆出麵相抗,理所應當。
“皇後賢明。”
陸現在不遠處長揖,一眾蔚臣皆長揖附和。
祁臣這頭悄靜。阮雪音看了阮墨兮半瞬,也淡一笑:
“祁國山川秀麗,獨缺蔚國的粗獷風貌。祁民們多年向往北國風情,蔚君陛下能否讓出一小片國土容祁國百姓們居住領略?”
本國國土與尚未定論的新土地畢竟不是一碼事,此言帶些挑釁,慕容峋色變。
“失禮了。”阮雪音即刻賠禮,“隻是順著皇後方才邏輯譬喻。若事事都以‘你有我沒有所以你讓給我吧’的思路解決,世間恐怕也沒有爭端了。人人向往,所以兩國相爭,而隱林寺在大風堡之南,雪音爭取,也是為管轄之便。”
她複向主事僧人:
“自來祈願求福之法甚多,聽說本寺有一絕技,非有緣人不得試,名曰觀蓮。”
那主事僧人稍怔:
“確實有。貧僧寺中修行逾二十年,所遇有緣人不足五十。夫人既問,想是識得其中之一。”
“為何不能是這些有緣人出寺後說與人聽,越傳越遠,最後被本宮聽聞?”
僧人一笑,“觀蓮規矩:赤誠如天機,泄露之,心蓮閉,願難成也。”
阮雪音呆了呆,“那,”
“今日之後,隱林再無觀蓮之法。但夫人將其公諸於眾,確為最後一位有緣人,可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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