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至親至疏(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46 字 2個月前

“聖地歸屬,怎好兒戲!”

親睹完觀蓮的臣工們出來,同時帶出結果,久候在外間的餘下蔚臣初聞驚異,隨之抵觸,群臣中有人開始叫囂。

“若國事都能這般抉擇,日後兩國往來也不必論道說理了,都如法炮製,豈不鬆快!”

“這觀蓮之法,知之者甚少,鄙人就從不曾聽說。今日由珮夫人提出,說中就中了,誰知其中有無謀劃?”

一時質疑聲四起,祁臣這頭持續無聲。

“放肆。”卻聽慕容峋開口,“佛門聖地,自有一套規矩,若無敬畏心,還爭它做什麼。”他看一眼亦重新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顧星朗,

“既是佛祖指引,隱林應該歸祁。”

顧星朗點頭:“蔚君高義。隱林一向對整個青川開放,多年來各國香客不斷,所謂歸屬,名頭罷了。今日之後蔚民們依然可以無阻滯前來禮佛,一年最多兩回也是遵寺中規矩,同祁民一樣。”

“名頭亦是一國實力臉麵。”陸現攜幾名蔚臣隨後出,歸入叫囂的蔚臣列隊,恭謹一拜,語聲更恭,

“否則祁君陛下直接讓了便是,何須費力氣爭。”

顧星朗似不以為忤,卻也不應。

紀桓攜幾位祁臣也回到眾臣中,淡聲道:

“隱林在大風堡之南,祁國本不想引爭端。”

言下之意,是蔚國罔顧地域規則強爭在先。

陸現側目望紀桓。

紀桓淡眸看著前方,將升的山月在他額角投下小片陰影,“且我朝一向沒有乾涉佛門的傳統,隱林寺,過去如何,今後依舊。君上,”他麵朝顧星朗揖。

“紀相所言,也是朕意。”

阮雪音還沒有出來。

水井已封,蓮燈火焰以這種方式長沉,隨之消失的是觀蓮之技。她自然有愧,但更好奇早先主事僧人那句戛然而止。

“大師早先說,幾十年來觀蓮沉燈者們多在一兩個時辰內等到了結果,”

“不到五十人觀蓮,沉燈者迄今正好七位,夫人是最快的。”主事僧人道,“未及一個時辰。”

“還有一位最慢的是不是?不止於一兩個時辰,所以例外。”

那戛然而止分明這個意思。

主事僧人默了半刻,似再被拉入前塵,“是。那位施主足足等了一晝夜,十二個時辰分毫不差,蓮燈未動,抱憾離開。”

“那——”

“他離開,我們自要起燈。蓮燈是在那時候沉的。”

“大師沒喚他回麼?至少告訴他。”

主事僧人搖頭,“彼時貧僧的師父尚在,也就是魚一大師,道萬法皆空,唯因果不空,緣起緣滅自有時。”

錯過的燈沉與以為不能成的願,也是緣起或者緣滅。阮雪音其實沒太明白,隨心一解。

“大師能否告知——”

尚未問出,主事僧人搖頭。

阮雪音心知不合規矩,默在原地半晌。

“夫人今日機緣,起於告訴夫人本寺有觀蓮之技的那位施主。緣起緣滅,夫人還想知道什麼,問他好過問貧僧。”

“大師知道是誰?”

“阿彌陀佛。”僧人一禮,“二十餘年來近五十人,其中許多應該尚在人世,貧僧猜不出是哪一位。”

山月照林寺,新封的水井四周一片銀澤。阮雪音又看了兩瞬,轉身離開歸隊。

外間已有定論,兩國臣工雖仍間或拉鋸,到底不再訴諸場麵。一路往外,阮雪音去主殿喚淳風。

赤誠的丫頭還跪在佛前,合掌心口,有僧人誦經敲鐘。焚香幽靜的氣息縈在冬儘春將至的夜晚,奇異溫柔,叫人錯覺一切善因皆有善果,願望都能成真。

“走了。”

又一段誦經畢,阮雪音蹲下輕聲。

顧淳風睜眼,神色有些癡,“我還想跪一會兒呢,難得來,總要心誠。”

“已經很誠了,心誠不在時長,寺中大師們說,佛在心中。”

淳風方有些放下,仔細收拾好求來的一應物什,同殿中僧人道彆,與阮雪音攜手出門。

這期間兩國君臣重入齋堂,用茶點歇腳準備下山。進門前紀桓先請了顧星朗的意思,又見顧星朗對慕容峋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慕容峋再吩咐霍衍,霍衍於眾人進屋的最後一刻堵住了競庭歌傳話。

競庭歌站在聽旨處稍待片刻,依言去了齋堂西北側的茶室。

紀桓端坐其間。

“紀相有何指教。”她不欲廢話,也便不坐,直直站在屋中央開門見山。

“見了父親也沒個禮數。蓬溪山是這麼教的?”

沉篤而無波瀾,哪怕含怒。競庭歌總算有些確認顧星朗是師承此人。

“紀相罵我可以,罵我老師可就不行了。您哪隻眼睛看見蓬溪山沒教禮數,又哪隻耳朵聽見我競庭歌有父親?紀相兒女雙全,如今長孫也有了,還承了浩瀚天恩直接賜名為宸,就不要同我一個出身低微的小女子攀扯了吧?”她這般說,方覺措辭有誤,

“不對,是我攀扯了。庭歌生於塵埃,為人行事也惡劣,勝在自知也多少有些骨氣,不敢攀扯。紀相若有邦交上指教,庭歌願聽願談,若為其他,恕不奉陪了。”

她說完最後一個字轉身走。

“站住。”

競庭歌心下一萬個反感格外不想對他尊敬。卻沒由來難抗這一聲分明的指令。

便是慕容峋叫站住,私底下她也是會抗旨的。

今夜此間,偏缺了硬氣。

她下意識停腳。

“過來坐好。”

我不。

她心裡這般答,沒由來又挪了挪腳。

且聽他還說什麼。

便坐到了西側茶案前。

“我紀家的女兒,未出閣沒有流落在外的規矩。我紀桓的女兒,更不可能離家背國為他國謀士。過幾日塵埃落定,你自然要一同回霽都;你母親那頭都知道了,已經在家中安排,晚苓出閣前怎樣,你也是一樣;回了霽都你隨時想見你師姐,也好辦。”

競庭歌高挑眉一臉厭惡:“我母親離世已逾二十年,紀相在說誰?”

紀桓怎有閒與小丫頭片子嚼沒用的舌根,帶回家再慢慢教。“就這樣。明日回到鎖寧,你同蔚君陛下好好辭行,謀士罷了,並非朝臣,沒什麼麻煩的——”

“麻煩大了。我腹中孩兒是他的,這般回霽都生下皇子皇女,早晚還得被抓回去。紀家女兒未婚先有孕,於家門也是大恥,算了吧。”

一番話說得實在有板有眼又沒心沒肺。

太過癮了。她興致勃勃看著紀桓波瀾不驚的下巴幾乎要掉到茶案上。

不對,他秉持著波瀾不驚,下巴還在原位,被那對傳給了紀晚苓的大眼珠子出賣了魂靈。

“此言可真?”慍怒即將噴薄。

“自然真,相國大人要不要立時找個大夫來驗?”

紀桓倏然站起。

又倏然往外走,大步流星。

競庭歌始料未及有些慌,忙站起來攔,“紀相這是做什麼?”

“既如此,他便該給你名分行冊封之禮,你是他的謀士,不是——”險些脫口的兩個字實非君子該言,紀桓收住,“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也不是無錯,姑娘家理當自愛,既一心為謀——”

“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傳承。”競庭歌冷笑,“我也是私生女,您這會兒不是認得挺帶勁的,沒說我娘不自愛啊。”

紀桓一直平整的眉眼終是立起來,“跪下。”

“休想。”競庭歌站得筆直。

“跪下!”

競庭歌一動不動。

兩人相持許久,紀桓開口,聲有些啞,“再讓我聽到一次你對你娘不敬,”

分明該搶一句“那便怎樣”,競庭歌沒有。

沒有便是知錯,可惜這些習性隻惢姬與阮雪音了解。

紀桓隻道她沒所謂,忽有些愴然。

也隻在眼底,難被覺察。又半刻他複往門外走。

還想去齋堂與慕容峋當場對峙不成?自不可能,他能紀家的門楣也不能,定是有方法。競庭歌甚覺荒唐,才反應這般嚇唬他氣他好沒意思,冷聲道:

“騙你的,還真信。你看我刀下殘喘騎烈馬又墜門樓的,哪裡像有孕,有也沒了。我想入仕,與男子比肩,還沒傻到給國君生孩子。”

是啊,這般折騰居然還在,這命大也許便該福大的孩子。她心上一角軟下來,想摸一摸小腹,忍住了。

紀桓近來甚少覺得疲憊。

但他此刻有些疲憊。

“霽都我是不會去了。便去,也是以蔚臣身份。”競庭歌懶聲,“前塵舊夢,紀相大人獨自緬懷便好,不必再拉活著的人下深淵,我也不想幫您離開深淵。自己種的因,便自己受著,佛說因果,今來隱林聽了這麼些話,此二字最得我心。”

紀桓近門,競庭歌還在原地,兩人背對背站著又是好一陣靜默。

“亡崟此役,自十一月十四梓陽城銳王府遭清剿始,然後銳王兵變,崟國易主,三國紛紛下場,曆經封亭關與東宮藥園案破,兩代人,新局舊事糾葛造成了最後局麵。”紀桓慢道,“此役順理成章,處處熨帖,卻有一處怪異,不知你複盤時想到沒有。”

競庭歌從對方起話頭便凝神在聽。

老師臨終前也囑她認真複盤,但隻針對顧星朗,與紀桓此時言論不像一碼事。

“何處怪異?”

她轉身。

隻能看見對方後背。筆直不見一絲彎折。

“回家。我便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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