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扇畢,飲酒續。
男兒們自未儘興,觥籌相繼;女眷不勝酒力又不得先退,紛紛請旨出水榭沿湖散酒。
很快走成了白日靈華殿中的兩兩成雙。
距離初時不遠,紀晚苓與檀縈在前,阮雪音和擁王側妃在後,因著各有隱言,漸漸拉開,在前的愈快,在後的愈慢,談話也就不足為第三人聞。
“真如傳言,君上隻宿折雪殿,這兩年從未留宿過披霜殿?”
雖為王妃,當麵問此話到底僭越。尤其紀晚苓是臉麵大於天的人,她此刻敢問,全賴少時淵源及年長姿態。
“檀姐姐相邀夜敘,原是來瞧我的笑話。”
難堪亦不顯於麵,端莊一如平常,這麼些年,檀縈沒見過比紀晚苓更懂自持的閨秀。
“我們是替你發急,也為君上、為大祁憂心。”
紀晚苓稍轉臉看她。
“彆這麼看著我。我是顧家媳,所思所慮,早就與你們一樣。”
檀家與溫家同,也是宇文一朝舊臣,紮根霽都甚至早於紀柴。而檀家總顯得比溫家更得新朝聖恩,此代嫡女甚至嫁了信王為妻,主要因昔年太祖起事時檀氏立下過功勳——
彼時大內侍衛副統領檀曄,於顧夜城破宮門不久後降而倒戈,捉拿了眾多宇文家宗親送至太祖麵前斬殺,堪稱近百年來識時務者的典範。
“國事政事,君上自有聖斷。至於我,”
“至於你,昔年定宗陛下欽定的太子妃,定惠皇後當女兒樣疼愛的準兒媳,大祁相國的明珠,本該入主承澤殿的人,就要‘可惜春將暮’了?”
這是方才紀晚苓所念最後一句。她心下震動,停步向檀縈,
“信王妃這些話若傳至君上那裡,罪不至死,但也相去不遠了。”
檀縈一歎,“就因為我道了你的委屈而有損折雪殿那位?那位竟厲害至此,叫咱們十四歲鎮朝野的天子爺就此棄了皇室傳統,甘作她一人的裙下臣?”
“檀姐姐!”
兩人都停下,聲更低,防著阮雪音隨時跟上。
卻沒有。湖色宮裝與擁王側妃的盛裝並立岸邊高草旁,似在觀景,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仙則仙矣,確與咱們不同,君上新鮮也在情理中。”檀縈眯眼眺,“但問題亦在於此。她不堪為國母,秉性、身世,都不恰。她那離奇的師門,拿不準來日的師妹,半身宇文家血脈而距寂照閣不過咫尺,樁樁件件,於大祁都是隱患。這樣的女子,放在後宮為妃便罷了,萬不能一手遮天。現下她守寧安參政事,已是叫人不安。晚苓,哪怕為家國——”
“這些道理,檀姐姐以為我不懂麼?”
檀縈蹙眉,“你是真儘過力了?以君上昔年對你情誼,怎會難成這樣?真如去歲坊間傳聞,她,”隻餘氣聲,“有奇術?”
紀晚苓觀她表情叵測,也是一歎,“檀姐姐倒肯信這些。”
“事奇難解,隻能往歪了想。百年深宮秘聞不斷,也沒什麼不能信的。”
紀晚苓心道反而自己比較明白顧星朗的執。也便從不覺阮雪音是使了見不得人的術。
當真諷刺。
“此刻這些話,信王囑檀姐姐來說的?”
檀縈不否認,“他當著君上也會這麼說,並非存了旁的心思。”複去眺已遠的煙蘿水榭,“適才我們在,許多話不好說。此刻就他們兄弟幾個,瞧著吧。”
紀晚苓也順她目光眺,水榭漂浮在幽暗湖麵,如一艘無依的船。
她是儘過力的。
在阮雪音離宮的那些日子。
聊舊事,示舊情,甚至有那麼一夜,鬼使神差,真的用了酒。上官妧“舊情如鴆酒”之句,據說出自她母親,確為良言,可惜春將暮。
他不是第一回攔下她的手。
有了披霜殿那晚阻攔,第二回她並沒有伸手。兩人隻是對飲,說起前塵,顧星朗坦坦憶少時做過的傻事藏過的心思,最後道:
“小時不懂辨。直到初雪落,伊人至。”
是比攔解衣更明確的婉拒。
那坦然亦是比回避更叫人絕望的放下。
他分明薄醉,依舊喚滌硯送了她回披霜殿。
紀晚苓是臉麵涵養大於天的人,一而再,使不出三,就此春暮,長伴青燈。
檀縈不知這些,觀她癡惘,半晌道:
“方才念詩詞,你可聽明白了什麼?”
紀晚苓乍聽沒懂,旋即反應:“自然。她此番回來,長姐接連敲打。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那個。我是說,你道空凝佇,可惜春將暮,老七緊接著便勸:莫怨春歸早,留將根蒂在,歲歲有東風。”
紀晚苓全沒領悟此言因果,頗莫名,“寧王向來灑脫,於世事亦比我等凡俗要達觀。這幾句該為他所喜,又哪裡是勸我。”
檀縈神情變得難言,默了又默,悄聲道:
“今年照歲你們都不在,我們和十一去了鶴州老七的府宅共守歲。大風堡突襲,邊境劍拔弩張,幾位王爺等著前方軍報,無人有心思吃喝。我跟十一那咋咋呼呼的側妃乾坐著也無事,喚來老七的侍妾,就是前年生了女兒那位,帶我們府內閒逛。便是那晚,我瞧見了一幅畫。”
許多年前紀晚苓就在紀桓書房裡瞧見過一幅畫,後來證實是競顏衣。她眼見檀縈神色不對,心跳忽快,下意識便不想再聽。
檀縈見她挪步打算掩耳盜鈴,握了她手腕,“一個小姑娘,翠色裙衫。”
“檀姐姐。”
“很舊了,該是多年前畫作。隻有側臉,原本辨不出模樣,但她裙擺上孔雀的翎栩栩如生,我記得你十二歲那年,春競前後,定惠皇後便賜過那樣一件裙。老七多年搖一把空白的扇,原是心上有人,不得入畫。”
“彆說了。”紀晚苓飛步往前走。
“隻是要你知道,戰封太子離世,這世上仍有人念你惦你為你至今沒娶。人活著可以一再受挫,卻不能沒了指望,你還是要打起精神來。堂堂紀晚苓,多少王孫公子的少年夢,不羈如寧王亦——”
“我不知檀姐姐今夜約談,究竟為何故。”紀晚苓驟停,直視對方麵上嚴正,“若全是信王意思,許多話就更值得推敲。今次我不會對君上去說,所以下不為例。走過這段湖岸,方才的話,我沒聽過。”
湖岸那頭水榭之中,顧淳月與紀平亦出,餘兄弟五人正圍坐在顧星朗身前長案邊。
吃食幾乎撤乾淨了,隻剩長頸的壺玲瓏的盞。
滌硯候在遠處備不時之需。
烈酒伴私語,信王聲沉沉:
“君上家事,臣弟本不該置喙,此刻鬥膽說了,是為重罪。如何罰,殺或剮——”
“四哥明知君上不會。”寧王打斷,分明醉,仍是持壺豪飲,“我等敢直言,便是光明磊落,為君上更為我顧氏基業。專寵要不得,有據可依有史可鑒,尤其珮夫人這樣的身世淵源。”他擱壺坐正,一身酒氣,
“臣弟信君上,無論怎樣愛美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顧星朗的確不惱,薄怒都無,隻是飲酒,又向擁王,“你怎麼看?”
擁王已有些糊塗,搖頭晃腦扶著腮,“九哥有本事為美人破例犯險,便有本事踩著刀鋒守江山。臣弟沒意見。九哥何時需助力,說一聲便是,臣弟赴湯蹈火。”
顧星漠年紀小,不被允準喝酒,一直沒說話,聞此答,忽開口:
“臣弟亦然。”
“年少不知愁。”信王重放酒盞於長案,哐當一聲,蹙眉不語。
寧王長歎,一下下敲桌,“君上啊,九弟,”該也醉得不輕,“亡崟之役,前麵不論,隻看最後,實是憑著她們兩個女子錯綜複雜的牽連定了終局。想想不可思議,但確實發生了。咱們顧祁是要掌天下的,有些錯,犯不得啊。”
他說罷站起來。
顧星朗抬頭,“七哥且聽朕一言。”
寧王忙立定,諸王皆豎耳。
“攘外先安內,無論如何,咱們兄弟一心,顧祁的脊梁才穩。兄長們的規勸,朕知道了,不會大意。也想提醒一句,憂國的底線是利國,若本末倒置,因憂生亂,於統一大業百害無利。”
諸王神色皆凜,齊聲稱是。
顧星朗笑起來,向寧王:“去吧。”
阮雪音和擁王側妃在這頭。
紀晚苓與檀縈在更遠。
紀平拉著顧淳月同樣漫步水邊,春夜人自醉,正要親芳澤。
而同時聽得一聲撲通。
“來人!都準備著下湖!”便聽水榭內一聲喊,像是滌硯,“寧王又跳了!”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筆趣閣手機版更新最快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