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上說西洲意為西方的洲渚,乃情人所在,或與情人分彆之地。競庭歌甚少讀這些,還是聽阮雪音講的。
她當時想笑,嘲笑,心道既為所在又為分彆,矯情得很,文士病。那夜聽此曲,卻覺其義精妙,世事本如兩生花,所在與分彆,相對與相背,愛與憎,生與死。
不是文士病。本質觀瞻罷了。
多數人為夢為理想,或稱野心,風風火火地走,總要有那麼一小撮人,想這些,寫這些,留給後人某個世代的光影。
阮雪音應該做這類事。她喜歡站在岸上。
而自己是搖漿人,該繼續奮力搖槳,翻船或破浪都好,由岸上的人狼狽或光輝地寫進書裡。
她被那首歌灌注了新生機。以至於第二日清晨的日光都與往日不同。
上官宴哄睡到半夜,太困了,還沒醒。她笨重支起身,看他呼呼睡,心中莫名湧起些異樣,俯身至他頰邊親了一下。
素日便是這麼親的,仿佛也可以什麼都不表示,隻像一句早安。
這灌注了新日光的一天確實好運,辰時儘頭她走進不夷園,信王府家的小庶女已經等在夏花旁。
“我以為這園子沒人住,定荒廢。”女孩見了她也不稱呼,徑直說起來。
競庭歌不以為忤,笑望淺灰廊下盤繞粗柱的藤蔓,“不夷采的畫作,我少時見過一幅,其實出色,奈何世人不喜。但誰知道呢,百年後或被追捧為巨匠,然後世代相傳。”
女孩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看她。
競庭歌方反應,這麼小的女兒家,又是庶出,受檀縈壓製,該既沒讀過書也沒怎麼出過門。“不夷是個姓氏,整個青川仿佛隻祁南和白國北部存。所以有說他是祁人,也有說他母國為白國,已經身故了,此處是他舊居。”
“他的畫作既不為人所喜,”女孩該不想露怯,偏確實無知,小心問:“你又怎知道的?這園子,”複四下裡望,“還挺像那麼回事。”
像有人經年打理。
“總有人喜歡啊。有那麼幾個喜歡的,便會拿給另一些人看,他的畫作便會這樣被保存下來,等著幾十上百年後被追捧,或湮沒。文人騷客,這種故事很多的。”
女孩千辛萬苦來不為聽說教,見她兩手空空肚腹挺挺,蹙眉道:“你的陀螺呢?”
競庭歌眨眼,“沒有啊。”
女孩立時冷臉,語氣亦橫,“我來是為學陀螺的。”
競庭歌心道看錯人了,那夜觀她唯諾,隻以為是個卑怯小姑娘。
“你在家也這樣,還是今日對我這樣?”
女孩沒明白她意思。
“若在家就驕縱,你此刻這般,我不說什麼。若是隻對我這樣身份不如你的頤指氣使,而在家伏低做小,”競庭歌蹲下,有些難,還是差不多與她視線平齊了,
“勸你,能改則改。沒本事沒靠山隻敢欺負身份地位不如你的,旁人或道你德行不佳,我這人也沒什麼德行,就不評這個了,單說利弊——”
她一字字講得慢,或因將為人母,頭回這般對孩童耐心,
“要吃大虧的。以後但凡出錯,沒有靠山幫,而今日比你弱的來日不見得仍比你弱,到時候,還有你的活路麼?”
女孩該有些聽懂。
好半晌開口回:“那日我瞧你,對母親阿諛奉承,今日卻這般同我說話,也很見人下菜。你又憑什麼有活路?”
“憑本事啊。”競庭歌笑起來,“所以你也要學本事,就可以對誰都橫。我實是個無禮的,不分人,那日在王府,不是阿諛奉承。”
女孩沒聽懂,但看懂了她神情,也就完全明白了今日之約根本不為陀螺。
競庭歌展眸稍探周圍,示意她進屋。
兩人沉默推開吱嘎作響的陳年木門,又吱嘎掩上。這園子看著整潔,內裡卻是蛛網密布灰塵厚積。
競庭歌當即捂鼻,女孩被嗆得咳幾聲。
“牆外雖有人盯梢,還是屋內說話更穩妥。”
處處臟,兩人都住慣了好地方,坐不下,乾脆相對站著。
“今日之後該也不會見了,外頭南牆簷有群鴿子常來吃食,其中一隻左腳帶紅斑的,日後用那隻傳信。紙條綁羽翅裡。”
實在沒頭沒尾,而競庭歌說得理所應當。
以至於那小女孩亦不好從頭問,順著接:“要傳些什麼?”
“你能看見的,素日同你父母往來的人。”
“你是說父王和母親。”
她該管檀縈叫母親,而管生母叫彆的。競庭歌了然點頭,“那日王府做客的溫先生,你兄長的老師——”
“弟弟。”女孩糾正,“我比他大五個月。”
競庭歌眨眨眼,“好。溫先生來府上多麼?”
本不抱什麼希望,畢竟是個在家囁嚅又極受約束的庶女。
“不多。”女孩卻答,甚篤定。
你住在偏院沒看到吧。競庭歌一臉不信。
“我常往顧嘉聲院裡跑,幾乎每日。”女孩卻似通她心意,“反正他來授課不多。”
顧家此代男子從“嘉”啊,這她倒沒細究。“你叫什麼?”
“娘親喚我蕊蕊。”
和老師的惢同音。競庭歌微晃神,心下便有些軟。“大名呢?你們家這代姑娘從什麼字?”
“允。”女孩答得快,似爛熟於心,“但父王沒給我起名。”
是不讓上玉牒的意思了,而這孩子心知肚明。“你總往顧嘉聲院裡跑什麼?”
“我討厭他,有時想找他麻煩,有時想殺了他。”
競庭歌覺得她該並不真懂“殺了”的意思,仍是倒吸涼氣,頃刻覺得沒看錯人,再刻深覺完全看錯了。“那倒不必。你認為不公,大可自己去爭,直接將人殺了有什麼意思。你父王也不會因此就把你當嫡子看、讓你襲爵,再生一個罷了。”
女孩該從沒想過這些,複有些茫然,好半晌道:“你要我盯著父王母親是否與溫先生有見不得人的過從。”
倒冰雪。競庭歌點頭,“不止於溫先生,大小事務,你覺得奇奇怪怪的,都記下來,給鴿子。你今日怎麼來的?”
“從狗門出,問路問來的。我不知道這園子在哪兒。”
“你娘知道麼?”
女孩望了望門窗外移動的日色,“現在該知道了。但她會幫著遮掩,免我受母親責罰。”
“最好彆讓人知道。娘也不行。”
女孩想了想,“你說要憑本事。什麼是本事?”
競庭歌就著室內光塵看她片刻,“我從現在開始教你。先定小目標吧,讓你有個從‘允’的大名。”
出園子,近正午,競庭歌暗忖紀晚苓曾在此處等到過她,那麼旁人也能,今日之約雖成,或許已經被發現了。
“若有人跟蹤,咱們的人會知道。”午飯時上官宴卻道,“下午到晚間都有約,不用等我,你少出門。”
榮華軒酒局像是真打開了麓州的商路,她問過他,確是那些商賈之士在引路,溫據沒再參與過。
當真厲害。不動聲色與上官宴言和,開路子示好,又坐實了他溫據從前哪怕有參與也是幫朋友的說辭。
遂點頭,狡黠笑:“怕我出去就被人抓了?殺了?”
上官宴拭嘴淨手起身,“怕你隨時要生。”
近日生去不了天長節,天長節前後生又——
她連日噩夢多為此,但火中取栗,來都來了,一應風險自要擔。
隻盼阮雪音如常能耐。
紀晚苓這兩日又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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