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上官宴在榮華軒應酬至深夜,出酒樓正與人胡謅道彆,遠遠見一女子立在河邊燈影下。
即刻有人會意,笑言溫大小姐怕公子飲醉回不得家,來接人了。
上官宴也不辯,辭了眾人,踉蹌蹌往那頭去。果然是溫抒,薄施脂粉,絳唇如櫻,配一身棠紫的煙羅裙竟有幾分豔色。
“總記得溫小姐,不著豔,不施粉。”上官宴酒量深不可測,哪怕醉得走路歪斜,腦子卻很難糊。
他此刻就有七分清明,觀她反常,便知有事。
下午和兩個時辰前分彆有家仆來報如夫人王府赴宴然後平安歸家,他也便放心,到此時見溫抒,方覺或有蹊蹺。
溫抒望一望四下,幾無行人,夏夜風卻似能將出口的每個字卷走,傳去不該去的街巷。“有幾句悄悄話想與公子說。若公子不嫌,溫抒願上馬車。”
十年來說願跟他上馬車的姑娘不計其數。
這般家世出身的,頭一個。
他自知溫抒的“上馬車”該與那些女人不同,還是瞅著她分明不尋常的裝扮眯了眯眼。
車軲轆碾過南國古城青石板,沉而有節。上官宴如常歪窗邊,麵頰微酡,沐風醒酒或催眠,等著有備而來的千金開口。
“今日瑜夫人吩咐,謹言慎行,各自歸位。”溫抒不知上官宴是否已知信王府驚濤,不重要,“我原不該再有動作,不該來找你。”
上官宴不知。也不重要。“看來是相思無解,管不住腿。”他閉著眼笑,“那就慢慢瞧,從城內到郊外山腰溫府,路遠時間長,夠你細瞧訴衷腸。”
溫抒便真的挨過去像是要好好瞧。
“我什麼都不知道。封亭關之前,你也什麼都不知道,故才受君上恩赦,保住了家族命脈。”
上官宴依舊闔眼浴風。
“我不想束手觀家族傾塌。我也不信父親有不臣之心。天長節若起變數,還請相幫。”
“我一個苟活的罪臣,”上官宴緩睜眼,就著窗簾翻卷一角看城景掠,漸入樹林,月光潑灑,“哪來的底氣、勢力、能力、臉麵,幫大祁名門。溫小姐夜訪若為許諾,在下許不了。”
“君上就是公子的底氣、勢力、能力、臉麵。”溫抒看著如水波動的車門簾,聲亦如水,“競先生都告訴我們了。”
上官宴為最後這句話裡的“們”轉了頭,“大戲啊。所以紀溫檀,全被她挑唆了?今夜你無眠,想來那兩位,也正月下徘徊準備焦灼到天明?”
“公子果然,心如明月。”
“今夜月色好。”上官宴複轉頭望窗外,伸手掀簾,“徘徊不吃虧。”
“公子要重振上官家,溫抒願全力幫扶,隻求公子——”
“你還沒明白。”上官宴乘酒意,笑得也肆意,“最能幫我重振上官家的隻有挽瀾殿那位,所以我甘為卒子入麓州挖你們的底。看來今日信王府也失策了。事已至此大羅神仙救不得,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溫家便與信王交好共罩麓州,”溫抒急起來,“是做了什麼不利家國百姓的傷天害理之事麼?”
上官宴確定她急糊塗了。“那六條人命難道是我取的?你猜這回合之前,在他們結勢的這數年間,有多少人因此喪過命?殺人是為遮掩,遮掩是為此心不可昭,若一腔皆忠義,有何不可昭?”
“但父親,”她講出來方覺不該直指,改口:“他們畢竟隻是,隻是有準備,並沒有反。”
大段的氣聲,到最後四字隻剩口型。
“反了就不用我來了。”上官宴頗覺有趣,也以口型回之,“所以啊,君上寬仁。”
溫抒沒聽懂這話。
上官宴食指一勾示意她再湊近些。
溫抒傾身貼耳至他唇邊。
“今日既出事,信王和你父親會計較的。我若是他們,此入霽都,負荊請罪。”
其聲字字入耳廓,伴著蘭芷香,溫抒隻覺眩暈,半晌回頭看他,“這樣就可以?”
“然後真正偃旗息鼓,交出權柄斷了勾連,可保暫全。”上官宴複閉眼,輕輕歎,“百年累起的忠誠,一朝失君心,又要再百年甚至更久才挽得回,何必。信王畢竟是顧家人,最不值的是你們。”
溫抒無話可說。她至今所見都是不甚分明的細枝末節,更想不通父親為何這般行事。“此關若得過,溫氏若得保全,我會請君上賜婚。”
上官宴一個激靈睜眼,“嫁我?”
因耳語,臉對臉,溫抒半傾著身在跟前,距離氣氛其實曖昧。
然上官宴經百戰,連阮雪音競庭歌都親近過,想要坐懷不亂,就能坐懷不亂。
“聞說競先生傾國之色,我不與她搶,也搶不過,主次高下,你定就好。”
上官宴眨了眨眼,一咳,“溫小姐實不必為家族前程這般草率婚配——”
負荊請罪的對策若成,溫氏得保,卻必定失勢,自須冉冉新升的上官家來蔽。
“我喜歡你。”溫抒卻道,眉目真摯,“願意相許。”
這可定不住了。上官宴試著往後退,被厚硬車板攔路,伸手推人姑娘又不好,隻得稍側臉避開四目相對,“溫小姐你冷靜一點。”
溫抒麵上白了又紅,沒動,好半晌沒話。上官宴心道太失禮了,忽覺腿上一沉。
溫抒,溫斐的掌上明珠,百年溫氏此代獨嫡女,跨坐在了他身上。
夏衫薄,馬車顛,體溫透肌理互遞,融出一片香暖。
上官宴看著她裙裾和自己衣裳下擺交疊,姿態輪廓畢現,許久竟有些不敢抬眼。
終抬眼,但見對方麵上紅得似血,該也從沒做過這種事,更有悖二十幾年儀範修為。
“承蒙公子不嫌,溫抒願表赤誠。”
夏時好,青川共此一輪月。此夜月盛,確值徘徊。
競庭歌徘徊不動,到家便洗漱躺倒等人回來唱歌。唱歌的人卻於子夜方歸,慌裡慌張地,直叫她都稱奇。
“什麼魑魅魍魎將上官大公子嚇得這樣?真遇狐仙了?”
他曾喻她為狐仙,競庭歌記憶猶新。
上官宴連擺手道“說來話長”,收拾清爽進了帳,前言不搭後語問:“唱歌嗎?還那首?”
競庭歌連日不適,今日又經暗戰,還等個男人到深夜,原本脾氣壞。卻被他這副熊樣拉高了心緒,倚床頭抄著手,興致盎然:
“講講,什麼事?”
上官宴踟躕一瞬,終無言,躺下蓋被欲睡。
“這麼小氣。”競庭歌不依,“你講你的,我就告訴你今日我乾了什麼。”
上官宴嗤之以鼻,抬眼瞼覷她,“拜你所賜,溫抒嚇沒了主意,跑我這裡來寬衣解帶了。”
競庭歌心上眼皮跳兩跳,思忖片刻,點頭嘖嘖,“是個能成大事的,要緊時候,豁得出去。”
“你是巴不得世間女子都如你般厚顏。”
他該忍了沒將“無恥”二字講出來,競庭歌不在意。“如何?”
“什麼如何?”
“碰了人家,不娶不行咯?”是想得長遠,此代世家女個個不弱。
“沒碰。”
競庭歌下巴掉被沿。“送上門的嬌花被上官大公子完璧歸趙了?”
此人竟有操守、講準則,花蝴蝶外袍下實是個君子?
“她不至於。我也不至於。明白同她說了,不會娶她。”
競庭歌轉半圈心思,似笑非笑,“不會真想著娶我吧。”
上官宴闔眼,“我給她支招,讓他們主動請罪。都是明白人,你很難挑得動。”
屋內並廊下燈色蓋了月色。
競庭歌看一會兒上官宴頃刻入眠的臉,暗罵要你多嘴,複倚床頭,輕聲哼唱起來。
“什麼歌?”
一曲畢,上官宴迷糊開口。
“不是睡著了?”
“被你唱醒了。”
隻聽到最後兩句。
“五歲那年她們倆來競原郡接我,我在庭中曬著衣服唱著歌,就是這首。”
故名競庭歌。上官宴方曉。而她言“接”,如今看來很是準確。
“旁邊還有棵梨樹,剛抽芽,滿枝的綠,阮雪音就站在樹下給我起的名。”
慕容峋說梨寓離。
十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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