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七章 譬如朝露(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628 字 2個月前

南境密函送到阮雪音手裡時她正在用早膳。

天其實剛亮不久,是個多雲日。破曉時分她被孩子踢醒,也是近來常事,睡不著,乾脆起來。

顧星朗離開後有關南境和白國的消息便不再傳進宮了——自然。她本可以喚鳥兒南下尋他,也便能探得進展,又怕萬一有變,須鳥兒使力,終沒動作。

密函到,尚未拆開,她即知有變,萬幸沒動作。

卻不來自顧星朗,而來自顧星延。

內容也很簡單,總共兩項:

君上親送女君回韻水,昨夜已入白國境,霽都禁衛並南境兩萬祁軍隨護;

提防信王。

阮雪音完全不信顧星朗會親赴白國。再有把握、藝高人膽大,國君入他國境、還是在這種兵荒馬亂時——太不智,他絕不會做。

但寧王沒有必要騙她,因為大軍昨夜就入了白國,消息至霽都再有遲滯,今日要查也很快能落實。更可能是顧星朗做出了親送段惜潤回國的態勢,讓所有人以為他在隊伍裡,而其實不在。

為了——震懾刺殺者,減少段惜潤遇險的可能?

她複盯第二項:提防信王。

雖未料及,十分可信。所以顧星朗是也窺得了端倪,打算引蛇出洞吧。故意做出他赴白的聲勢,看離祁入白之後有沒有人趁亂對他動手——也便能確定誰在作梗並拿到實據。

滌硯仍候在外間。她匆匆吃好讓雲璽簡單拾掇了,出得正殿門道:

“有勞大人,陪本宮去趟披霜殿。”

披霜殿內荻蘆敗,秋日黯淡,淺霧成片。紀晚苓乍聽是要她回相府送信,不明所以,也並不想對阮雪音言聽計從。“珮夫人有話給相國,傳召便是。”

“不合規矩,此其一;傳召會叫許多人知道,此其二。”

紀晚苓方感事關重大。“此刻就去?”

阮雪音自袖中拿出親筆信,已經封緘,“此刻就去。有勞。”

天已儘亮。

青川極南比霽都亮得更早。段惜潤的騎術是登基之後才學起來的,不精,狹道上奔命大半個時辰已覺不濟。

“君上來十月這裡吧!”

蹄聲飛濺,風聲呼嘯,南國之寧秋晨之美如雲煙過眼。段惜潤沒應,旁側祁將看一眼十月通身龍紋鐫白衣,斂聲道:

“女君曾在祁國為夫人,非常之時與祁君共乘一騎,不奇怪。”

段惜潤並不完全理解讓十月扮作顧星朗之目的,到此刻方有些悟,卻陷入更深疑惑。

十月隻怕段惜潤騎不動,一心勸:“說得是。君上快過來吧。”便馭馬靠近,極近,瞅著時機一拽一攬,將她圍在身前。

“這樣更穩妥,利箭射來十月也好為君上擋著。”

段惜潤不知能說什麼,半晌道:“你騎馬倒有樣。”

“青川男兒哪個不學騎射!”十月難得中氣足,說完又嘿嘿笑,“不過我射禦差些,準頭全憑手感。”

“你家在南邊吧。”白國已處青川極南,白國南部便是最南,沿海。

“難為君上記得。趕水郡。”

便如崟國獨愛“寧”之一字,從鎖寧到寧安,眾多地名采用——白國也有愛字,就是這個“水”。

韻水,趕水,依大江且靠海,倒比崟國偏愛更有理有據。

“海邊生活不好麼?偏跑來中部,烏煙瘴氣。”

這問題十月似不止頭回聽,答得極順:“據說世事如圍城,城裡的想出來,城外的想進去。”

這話極像樣,段惜潤刮目:“那你現在城裡城外都試過了,覺得哪邊更好?”

十月想了想,“有君上的地方就最好。若能與君上海邊度餘生,更加好。”

段惜潤從不覺十月對她是真心喜愛——或也有真心,卻必定帶著諂媚、邀寵,討好大過喜愛。

但這刻她有些信,海邊度餘生五個字莫名誠摯,頃刻有畫麵。“回頭朕在南邊建一座行宮。儘量選趕水郡附近吧。那地方朕還沒去過。”

十月聞言來勁,張口講起幼年故鄉生活。

他可真是個生而會講故事的人,再普通不過的小節,出海捕魚岸邊拾貝,繪聲繪色。“君上知道海人魚麼?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如馬尾,長五六尺。臨海鰥寡多取得,養之於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1】

段惜潤聽罷好一陣反應。“你見過海人魚麼?”

十月重嘿嘿笑起來:“我小時候真見過,同鄰裡說,沒人信。”

段惜潤其實不在意真偽,“確實極美?”

十月又想了想,似真的見過而為此問努力確認記憶,“極美。我覺得同君上很像。”

段惜潤咯咯笑起來。風聲仍疾,神魂仍忐忑,前路像生也像死,但她由衷笑。

“真的。我第一回見君上,心想原來是你。”

這樣一句話也發生在顧星朗初見阮雪音時麼。她沒由來想。世間的相遇與認定,那般偶然,互慕是神跡,錯付才是平常。

但是真好,這樣一個深秋午後,她還有十月。

近正午了。

“主上說若有追兵,便會在正午至。”日頭高起來,那祁將策馬略近。

段惜潤怔了怔,“哪路追兵?”

“您方才問過屬下,女君已死四個字喊出來,兩國聯軍如何還會拚力殺去韻水。當然會有人發現車中人並非女君,隻需要時間,畢竟大多數人沒見過您真容。”

少數見過她真容能確認車中死者身份的,隻有禦駕周圍的祁國禁衛,而為了拖延時間,他們不會立時開口。段惜潤既知所有環節顧星朗都推測、交代過,也漸淡定:“他還說什麼?”

“主上還說,相比死者是否女君,更快被發現的會是車中沒有祁君。忠心不二者會即刻明白兩位君上自有妙計,定周全,整頓兵馬繼續殺奔韻水;而有異心者,”

就會追殺,是為追兵。

段惜潤恍然,“那他們發現得夠慢的。距離破曉事發已快三個時辰了。”

“祁國禁衛們會拖延時間,此其一;追殺者須判斷路線、擇機離隊,此其二。他們畢竟是祁人,對白國地形不熟。”

段惜潤挑了挑眉,“大人倒篤定想殺本君的隻一撥人。”

那祁將也挑眉:“北境軍中或有謀逆者?主上沒提。”

為君者下指令不宜似是而非,所以他不提。而段惜潤開始覺得,“或”是極可怕的一個字,“或”即可能,可能好也可能壞,好則生,壞則死,相去甚遠的結果其實分明近到被涵蓋在一個字裡。

逃奔不停,日色愈高,一應對白都被風聲裹挾又碾碎。

他們看到攔路兵馬時畫麵是靜謐的。

靜且寧謐,蒙麵者觀之十幾人,未著鎧甲連戎衣都換了。

“主上還說,未免被識破身份他們會換裝扮,”隻能勒馬急停,祁將定望幾裡外陣勢,“為確保刺殺得成他們還會抄南側官道至此道儘頭,”就是這個三岔路口,“截殺。”

都需要時間,所以是正午。段惜潤不因攔路著慌,反先在心裡結論。“所以對策是?”她亦定望幾裡外陣勢。

“狹路相逢勇者勝。”

段惜潤以為他會說此處還有伏兵相助。

旋即失笑,自知妄想,待要言“論人數其實咱們更占優勢、不妨衝殺”,對方已然衝殺過來。

拚殺無聲,許多年後段惜潤想起這幕都是默戲。

雙方都有短兵有弓弩,加起來不到三十人,遠時互射、近身短兵搏,一切發生得極快。

她總懷疑是自己當時太緊張而至失聰,才會無論怎麼回憶都覺沒有聲音。

十月中刀後更是天地皆默。

她才曉得哪怕都為高手,也不一定人多就會勝。哪怕所有人將她得以脫險歸結為“勝”,她失去了十月,不覺得勝。

她一開始不知道。戰況慘烈,隻那祁將負傷繼續護她往韻水。還有兩名帶傷的禁衛沒走,後來她才知他們是要一一核驗那些蒙麵者的臉,帶回祁國交給顧星朗。

太多事她當時不知道,十月整個人耷拉在她肩頭之瞬她才曉得他受傷了。巨大的刀口展在後背,鮮血早浸透了他衣擺順馬兒皮毛瀝瀝淌。

她坐在前麵是真的一無所知。

這麼個咋呼少年竟沒在中刀時哪怕哼一聲。

“我知道君上為何賜十月二字。”

她清楚記得他耷拉在她肩頭說,氣息極弱,卻似帶笑。

段惜潤不接,隻問他傷勢。

“君上每每忘情,會喚一個名字。不是十月。”他也不接,自顧自說。而這話不僅僭越也頗粗鄙,不該拿到台麵上說。

段惜潤心上萬斤早已不在意。

她繼續問他傷勢。

“君上知道十月的名字麼?”

她反應了好半刻方懂。“你說。”

“蘇澈。我叫蘇澈。”

她的眼和臉皆被吹得乾澀,冷淚不斷湧出又不斷被勁風擋回。“我知道了。我會記得。”

“君上。”

“嗯。”

“你笑起來有梨渦,好看,以後要多笑,不然浪費了。”

“好。”

那日午後極長,驕陽像是永不會墜落要將萬物曬得枯萎。

“君上。”

“嗯。”

“那海人魚真像你。真的。”

【1】海人魚描述引自《太平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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