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收到競庭歌來信時正值黃昏尾。
出了一身汗,剛沐浴畢,頭發尚未擦乾,為讀信隻得將雲璽支出去。
這景觀古籍是有載的。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麵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竭。是燭九陰,是謂燭龍。【1】
阮雪音不大信精怪,老師當年也說,這燭龍該是某種天象,與星月暗夜掛九天是相似道理。她曾問老師見過沒,對方怎麼答的?
“若有機緣自得見。”
如今看來,該真是天象,寒地常見。而老師隨長胡子遍遊大陸,甚至得了據說來自極北的一枚紫翠玉——二十多年前便對紀桓提過,以至於邊境重逢時後者再提,老師直接將那塊石頭送給了他。【2】
是否意味著她幼年便到過極北寒地,見過這燭龍——神光——應該說,奇異天象?
真想一起去看看啊。
競庭歌信上說七月會去,但七月有天長節;
女課方興,到那時候估計也未艾,她乃始作俑者,不好擅離霽都;
寧安也許久沒回了,小姑娘們的醫藥學堂尚存,隻在一封封奏報中隱約可窺式微,實在意料中;
鎖寧需掛心的是阮仲,小院暗戍每每飛書稟,顧星朗都轉達,然後阮雪音依據病人親書的近來症狀擬方子、製藥丸回傳,卻終歸不是辦法,隻會將他病程一再拖長;
還有封後典儀,據說會在九月。
誰成想有一日會這般為各方所需、分身乏術?她捏著競庭歌的信,一思引萬緒,頭發都快乾了人還站在窗邊。
“怎又愁得這樣?太忙了?最近出風頭的事兒都紀晚苓在乾,不應該啊。”
倏忽被淳風聲起唬得回身,卻見對方也一頭青絲披散著半乾未乾,海藻般濃密。
“你就這麼過來了?!”
淳風摸了摸頭發覺得又乾爽不少,點頭升調:“嗯——天快黑了,我走的小道,沒幾人看見,晚些叫阿憶梳好便是。嫂嫂你怎也這時候沐浴?”
有些早。她自己是因白日授課騎射,大汗淋漓,每回宮首當其衝沐浴。
阮雪音輕咳,“我我,天兒太熱了。”
顧淳風難得見她磕巴,神情也不怎麼對,再感知空氣柔暖——四月中,隻能算暖,不過分動作根本不覺熱啊!
她叵測盯阮雪音,心知這麼答便是不好同自己說,不欲勉強正要切話題,忽嗅得殿內除外間蕩入的春花馥鬱似還有草藥氣,仿佛,艾葉焚燒之氣?遂恍然:“嫂嫂你是熏艾熏熱的吧!算產後保養?”
雖非此回合答案,卻真沒說錯,阮雪音點頭:“近來開始的,是我師門之法,祛濕驅寒,於女子生產後恢複有大助益。”
淳風嘖嘖:“為封後大典做準備吧?本想來問責嫂嫂身為發起女課的長官,為何將陣勢拉起來便撒手不管了,瞧這景況,”她從上到下打量,暗忖分明絕色與從前哪有差彆,還要這麼保養,果然自律者自有天庇,“饒了你啦!”
阮雪音好笑,見她大搖大擺桌邊坐,揚聲吩咐送吃喝的進來,也過去坐下。“規矩是眾人一起商議最後列為章程定好了的,選址、時日安排、試推行的課授種類和方式,最早十日初踐行,我也都在——這不眼瞧著上了正道,我一個宮妃,不便再日日出去麼?”
淳風嗤笑:“我還不知道你?開女課本有意治紀晚苓心病——她那心病,原就有輸你輸得一敗塗地的因由,在宮裡已經比不過了,走出去外麵還要被你壓一頭,病怎好得了?嫂嫂你這是,生造了片天地幫情敵重拾信心啊!”言及此她呸呸呸,伸脖子張望,
“九哥這時候不會回來吧。聽說最近忙吧。”
阮雪音更加好笑,“怕得這樣,以後就彆說瑜夫人壞話。”
“不為這個。”淳風豪邁揮手,小聲告密:“是情敵此詞,如今不能用了。前幾日我講霽都城內盛況,隨口說你給情敵搭台子讓人家唱戲得聲名,把九哥氣的,當場道:這能一樣嗎!以後不許這麼說!”她學顧星朗向來有樣,動作語氣如當事人在眼前,
“我還納悶兒呢是因這話折辱了紀大小姐?他就交代啊,說晚苓素來慕三哥,他自己,打見了嫂嫂就身心皆付無一刻走神,何來情敵之說?聽得我寒毛直豎——如此訴衷情的話,對我講不合適吧?他以前不這樣的,還真是自從有了你,”淳風長出氣嗟歎,又指自己腦門兒,
“這裡出問題了。”
阮雪音一聽便知是那晚青梅揶揄的遺症,哭笑不得,恰逢碧桃呈膳食進來,稟雲璽和棠梨皆忙著照料公主和郡主殿下,這會兒便由她門外侍奉。
“裡外都忙,無怪剛站窗邊發愁。”淳風嘖嘖,“撫育兩個孩兒比在外授課都辛苦吧?”
一殿的幫手,較尋常人家已不知輕鬆幾何,但因掛心,許多事想親力親為,對阿岩因帶著競庭歌囑托,也不曾全權交給底下人,細數每日,確是累的。
百姓家的母親們隻會更辛苦。
偏如此付出仍不及男子們在外謀生的功勳,甚至都不會被視作功勳,隻是理所應當——世代之不公,女子之不易,可見一斑。
“跟我說說最近女課進展吧。你募得的那幾十個小姑娘,好帶麼?”
這幾十個都是千難萬難才募得。若說女子從文還有閨秀碧玉們願嘗試,從戎這種男子都未見樂意的,便根本是冷透了的灶。阮雪音不是沒想過個中艱難,真聽淳風說那好容易募得的四十人最近也以每日少三個之勢在銳減——仍感唏噓,哀其不爭。
“女課供給的是機會而非強令。我們的初衷,從來不是非要女子也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本就對有誌者敞開大門,她們既退,說明誌不在此。”
淳風顯然是受此困擾的,隻不願給阮雪音添麻煩故一直沒說。“但我總想著,她們當初既願來,至少存了三分誌向。許是我教得不好。”
那女子教場選在射聲營附近,素日是柴一諾的兵常用,因其妹柴一瑤全程參與了此番女課籌劃、又追隨顧淳風在行練兵事宜,算是動用了私情,然後上奏獲禦批。
“怎會?你是沈疾的學生,得黎叔指點,常年在禁軍營與將士們同操練,又親赴戰場曆練過,性子亦親和最能與人打成一片,這樣好的女子老師,全霽都,應該說全青川,找不出第二個。”
淳風抿嘴笑:“嫂嫂你誇得我不好意思。”
“但為人師者,不單要授技藝,還須答疑解惑助學生移除內裡魔障,方是心腦皆備的奔赴。若存了誌向又打退堂鼓,那是心誌不堅,可能受阻於旁的困難,也可能是有些道理沒想通。你問過她們麼,為何放棄?”
淳風搖頭。
要問的。才知這般以國政聲勢推行,究竟該不該、對不對,從信念到方法。“安排一日吧,我跟你去瞧瞧。”
淳風出折雪殿時居然見顧星朗在庭中一手抱一個娃,三人融融,同賞春花。
臂力真沒得說啊!
她十分服氣,過去問安順帶逗孩子。阿岩九個月,小模樣愈顯,極好看,隻不像上官宴——自不像,卻也沒那麼像慕容峋,反最得競庭歌衣缽。“她該喚你作姨父吧?而我是你妹妹,那該喚我作——”
她為難得很,掰指頭算。顧星朗橫眉過來聲低沉:“上官宴的女兒,為何該喚我姨父?”
淳風方反應,暗幸沒被人聽見。“這可不好辦了,孩子一天天大,隻會越來越像父母,再過幾年,說不得便要被瞧出來!”
兩人都氣聲如做賊,全沒注意阮雪音幽幽站到了身後。“宮裡人多沒見過其父,見其母亦少,總歸好看,上官宴也好看,隻要不照著模樣比對,憑空難起疑。”
便聽偌大的折雪殿平地一聲雷,是顧星朗和淳風同時喊出來。
“嫂嫂你太嚇人了!”
“怎麼還偷聽呢!”
阮雪音不理他二人接連抱怨,眼看朝朝兩隻小胖手已經伸過來,笑接入懷,方瞪顧星朗:“一邊抱一個,太不穩當了。遇上方才大喊大叫,同時驚兩個。”
淳風打哈哈:“哪裡就驚了,這不都乖乖的嘛。”便衝阿岩鬼臉,立時逗得小家夥咯咯笑。
滿庭歡愉,春夜釀香。親姑姑又玩樂半晌方告退,雲璽棠梨過來抱孩子,待人都遠,顧星朗看著阮雪音壞笑:
“今日回來路上聽聞了一樁事。”
【1】《山海經·大荒北經》
【2】557人生若隻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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