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競庭歌被晨光照醒,心道越往北,天亮得這樣早,這樣亮,實在惱人。
走出屋子卻發現人人皆起,家外草原一片燦綠,慕容峋同霍未未又蹲在一處,隻旁側羊變成了牛。
在,擠奶?
他挽著袖,一副利索樣,倒真似常年放牧的北地百姓。競庭歌沒由來想笑,隻覺此人生動被那件玄色龍袍困了經年,一朝徜徉天地間,居然還能放出來。
霍未未功不可沒。
競庭歌無意擾那頭溫馨,答一聲“是”算全了禮數,返身回屋用早飯,這一呆便再沒出去。慕容峋在外已得要領,等半晌不見人,親自進來喚。
兩個孩子亦尾隨,蕊蕊寡言,小少年熱情相邀。
競庭歌卻不過,隻得去,心裡發怵,剛蹲至母牛身邊便緊張。霍未未認真示範,慕容峋在旁補充,終於躲不過輪到她上手——渾身不自在,不知怎麼便想起盛夏鬥輝殿哺喂阿岩的場景。
而驀然反應還有一事未同蕊蕊成共識。
以至於慕容峋瞧她動作有誤、把了她的手幫忙,她好半刻才反應,抽手出來讓開些,“我確不是這塊料。彆折了人家的牛。”
蕊蕊拜師在半個時辰後。
慕容峋未料及,牧民一家先是吃驚隨即感恩戴德。便依昨夜密談,小丫頭磕了響頭又奉茶,師生禮成。
禦駕複啟程,牧民一家佇立接天原野上送。霍未未緩著馬速朝他們擺手,競庭歌亦回頭眺,一壁對慕容峋道:
“他們倚靠達沁,已算殷實之家,尚且不如南邊富庶,遑論北地其他區域。且僅憑畜牧遠不及有耕種作依托,實非長久生存計。”
“故還是要爭取南邊沃土。”霍未未聽見了,轉回身接上,“我蔚國方得長治大盛。”
自非指蔚南。而是蔚南之南。
競庭歌會心一笑:“未未小姐有此覺悟,入軍中必堪大用。蔚國開疆擴土,還要多仰靖海侯府。”
“還要多賴先生指點。先生也同君上一樣,喚我未未吧。”
春愈盛,繼續北行卻是綠意漸少、人煙寥寥。偶見百姓家,同鬱林溫飽不愁又是兩番光景,都頗清苦。競庭歌蟄伏在祁一年,曆其春夏秋冬,重返此國再察此間山河,更覺地理條件本身之劣,無論行怎樣國策都難克服。
獲取南方沃土是必行。
至於舉戰還是另覓不戰之法,她一直傾向前者,於公於私;但邊境家訓之後她調整了大略,從讓慕容峋提春試到與靖海侯定暗約,再到動員霍未未從戎,到收信王庶女為學生——配合祁國那頭女課開、阮雪音主中宮、顧淳風建軍——完全可以走出另一盤棋。
與舉戰並行。
蕊蕊不會騎馬,一路乘車。禦駕每停,競庭歌都叫上她同往百姓家。貧寒人家不少孩子,六歲的蕊蕊與比她大或小的孩子都能說上話,算是有利察訪。
很快競庭歌又道做了她的學生、且在北國生活,不可不會騎馬,沿路苦找終尋得了一匹小馬駒,親指點幾回,便讓她獨騎練習,正好日日趕路。
連慕容峋都懸心,生怕一個不好將新收的學生摔壞了,悄勸要教回去教,戎馬苑供她授課。
競庭歌卻道逃難艱辛都挺過來了,這點子磨礪不算什麼,小丫頭自有膽色慧根。
小丫頭便真在臨近蒼梧的行程最後一日學會了馭馬——至少停停走走皆能自主,穩得住,輕易不會摔。
隊伍中還多了七個小孩。
都是女孩,北地“撿”來的。其中三個無家可歸,四個由其家中送出——皆是養不活養不起,有人願收,樂得托付。
因沿途有公務又人多嘴雜,慕容峋始終沒問競庭歌為何輕易收了個女學生,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帶回這麼些孩子。
進了蒼梧城終須安頓,屏退眾人問,競庭歌答:
“君上隆恩,北地察訪救助民間孤女,傳出去算美談;蔚西新區本有女課,蒼梧本打算跟推行,以她們作第一批學生,最合適。”
“你親自教?”
“我親自教。”
“可你居靜水塢,她們不可能入宮住,今後授課——”
“便想同君上商量此事。辟一處為學堂,孩子們吃住都在那裡,總歸初期人少。臣請與她們同住,平素管教也方便。”
慕容峋眸色在暮色裡一迸。“繞這麼大圈子,原為出宮住。”
“臣的身份住宮裡原就尷尬,從前是君上深恩、怕臣常在宮外有性命之虞——”
“如今沒有了?”
“近兩年臣於國有功勳,”以及身世帶來的錯綜站位關係,“朝臣們對臣的態度、做法,應有改變。”
慕容峋看了她片刻。“在扶峰城時,與霍驍有買賣?”
競庭歌稍怔,旋即笑:“君上愈發叫臣刮目了。”
專程去一趟,她豈是為閒情費腳程之人。“是何買賣?又不能說?”
“君上會知道的。”
蔚君北地私訪並帶回孤女們設學堂教養的消息,若非有意放出,實在很容易瞞。
但民間很快有風傳,以顧星朗之靈通也就更早獲悉,這日阮雪音入挽瀾殿述女課進展,立時被告知。
“競庭歌的主意吧,與你所行如出一轍。”顧星朗剛同戶部司長官拉鋸完鹽鐵司事宜,半仰禦書房烏木椅上轉杯子。
阮雪音是寫了“奏疏”細稟國都內女子文武課的,字很醜,故沒呈遞,一直拿在手中念白,好容易念完了,趕忙合上。
“君上說的什麼話。當初開課福澤女子,你也是認同的,怎到今日變臣妾一人所行了?”
兩人分明親密勝似一人,閨闈內也從無上下規矩,偏因著公務交涉愈發要在青天白日下講君臣之禮——顧星朗但覺“君上”二字由她喚出來與旁人皆不同,“臣妾”自稱亦很像撒嬌,每每這般,都忍不住甜笑。
阮雪音看不得他甜笑,偏看見了便會受感染也抿嘴。兩人又第不知多少次隔著偌大烏木案釀蜜,直到春末空氣都要受不得膩、熱烘烘欲炸開,顧星朗正神色:
“我認同是因支持你。且去歲初衷隻是賜福祉,與今日革新意味又不同。當然,此類革新原不是壞事,要提醒珮夫人的是,”
那日在太樂署他就提醒過,
“思想之變可大可小,因為餘地非常大。分寸,很要緊。”
阮雪音已有考量。“淳風那頭好辦,習武治軍,規矩為大,心誌定而諸事有定。”
易被做文章的是文課,而文課主理人是紀晚苓。
昔年赤忠有否因家門變數而生變,兩人其實各自想到過,隻覺無益於當前籌謀,故都沒說。
“算不算搬石頭自砸腳?”阮雪音淡一笑。
顧星朗掌下轉杯不停,“有可見之利,自也有隱藏之弊。這世間遊戲最難的從來是,”
“求全,和懸而未決。”阮雪音淡聲接。
兩人心腦該是徹底長在了一處。
顧星朗停了手中杯,亦微笑:“且走且看吧。你我都習慣於提前計算每件事到百步,但很多時候,事情並不會發展到百步。那些課程是你親定下的,素日再囑專人盯著,應無不妥。”
阮雪音點頭:“瑜夫人出身世家,臣妾再多請些世家小姐們前來助力,順理成章吧。”
顧星朗稍怔,旋即笑意加深:“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