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秋深,寧王與上官宴抵鶴州。幾個時辰前,六旬的肖家主剛出城門。
“天下公的策論,王爺可寫好了?”
兩人都愛搖扇子,同路之初上官宴囿於禮節沒敢,是寧王道無妨,他方肆意,此刻問話,手上正動作。
“還沒。君上有言,一年半載可等。你?”寧王也自搖扇,雪白扇麵上“春永晝”三字禦筆格外醒目。
上官宴見字如麵君,頗受威懾,正色道:“在夕嶺領了差事便忙著準備出門,一直未得空。”
“本王亦然。”稍頓,“大人東西都帶齊了?”
是問肖氏染指鹽政的物證。
上官宴點頭。“王爺排布都就位了?”
是問人證、以及萬一須抄家的武裝。
寧王也點頭。
秋風送爽,兩人同時又搖了搖扇子。
直教身後一丈外的隨行兵士阿嚏出聲。
上官宴回頭:“不是被王爺和本使的扇子扇的吧?”
十一月,濱海城,天冷秋風勁,您覺得?兵士心中苦澀,恭敬否認。
上官宴轉回來壓嗓:“改良鹽政確是君上本意,一應步驟可先進行;對肖氏,是攻是守,靜待君命吧。王爺以為如何?”
“此事大人為先鋒,本王聽你的。”
肖家主入霽都那日,已經立冬,寒氣落城池,祁宮還是一片巍峨明肅。
相較去夏,老者又見衰敗,循宮人引路步步往鳴鑾殿,顧星朗還坐在數日前與肖賁問答的第一級玉階上。
“草民,參見君上!”
“肖老近前來。”
肖家主長髯及腰,跪伏,尾端拽地。
“臣愧見天顏,但求一死!”
顧星朗看一眼候在近旁的滌硯。
滌硯上前攙,老者方踉蹌著膝行而來,因年邁,顯得頗悲涼,顯得此刻不禮讓、不尊老的年輕祁君,非常不近人情。
但若將這老者深懷謀逆之心之大計的事實擺出來呢?自己此刻,會否又顯得過分寬仁?
顧星朗看著那長髯拖在地上,腦中閃過紀桓和溫斐的臉,心想分明都是大忠非奸的模樣,為何,就都要謀反呢?
公天下之真偽,若為真,是否算謀逆,他沒細想,不願細想,作為顧氏子孫,這萬裡河山的主人,所有這些,理應被判作謀逆。
老者到了近前。
顧星朗斂思,先歎了口氣,“朕囑咐過肖子懷先不要對肖老透露。他沒聽話。”
“草民萬死!禦史丞大人也是怕草民有來無回,不忍草民自此與家人永隔,方——”
顧星朗眯了眯眼,“所以整個鶴州肖家,這會兒都已知肖老來霽都送人頭,束手等著大廈將傾了?”
分明離得近,那君王聲卻如在極高處,以俯視之姿往人間垂落。
“不不!草民隻是留了書信,以火漆封存,若回不去,會有家仆交與夫人。”
“書信。”台階上天子頓了會兒,“是何遺言,公天下之訓?”
“草民不敢!草民萬死!”
顧星朗嗤了聲。“這道題蔚廷已經行過天子策問,沒人掉腦袋,你怕什麼,何來萬死?還是說,你們的公天下與他們的說法都不同,沒有不合時宜,當世就是時宜,此朝此代,就要除顧氏廢君製?”
“草民——”肖家主長吸氣,險些背過氣。
“再說一遍萬死,朕現在就可以下旨成全你。”
階下嗚呼哀哉被頭頂冷如刀鋒的聲音截斷,生咽回去。
“說吧,什麼排布,何時動手,兵變或暗殺,還有哪幾家。”
“大祁軍兵儘在君上手中!”肖家主再次嗚呼,“聖駕周圍更是高手環護,沈疾大人單騎破重圍將君上從韻水送回霽都,主君何來此問呐!”
“朕也奇怪呢。”
顧星朗聲越發低下去,許因年歲長,那聲線漸沉厚,又總在尾處驟斂如利極的刃,與二十歲時候不大相同。滌硯仍候近旁,這般體悟,沒由來生懼,不確定要不要繼續站在這裡旁聽。
但君上沒讓退。
隻聽他繼續道:
“自來宏願,需要極強的勢力做支撐,方有實現可能。若說去夏天長節之前本國還有被割據的兵力,那麼至今日,你們一個個有的,”
他微偏頭,撐一隻胳膊歪倚身後玉階上,表情玩味,
“錢財買軍兵?地方軍忠誠較國都內禁軍是差些,輕易卻不敢胡來,經過去年,更加不敢。所以是民意...”
那三個字往複在腦中盤桓,他蹙了蹙眉尖。
階下老者被飛濺的問話和忽陷的深靜勒住鼻息,大氣不敢出。
“鳴鑾殿的火藥。”
許久方聽主君再開口,竟是又兜回來:
“肖采自己,還是受人指使,你所知的,一字不差現在說來,朕饒你的命,留肖氏不滅。”
該是在赴霽都途中演練過不下百次,老者踩著這句問話尾開始答,字趕字忙不迭往外迸:
“長胡子!一個長胡子方士,或為遊醫,或為巫卜,祖父說不上來。但那人能預知世事,說了三件我肖氏日後會遭逢的事。彼時祖父尚在祁西為一戶人家建宅,聽了隻作江湖術士的瘋話,但其中一件很快發生了,第二件,第二件也在下一年,”
或因說得太快,或因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或因預言應驗這種事本身荒謬,他舌頭開始打結,氣喘籲籲。
顧星朗示意滌硯倒茶。
老者初時不敢接,終是抖抖索索喝了,繼續道:
“若說第一件還有可能是術士為證自己預言而人為製造,那麼第二件,絕不可能憑他之力做到!”
今年深秋少晴日,整個十一月上旬皆多雲或陰。今日也是,顧星朗眯著眼,秋雲聚在瞳中。
“——大焱將亡,顧氏立祁!”
類似的話顧星朗聽過。
太祖斬殺宇文琰時對方也說,崟國將覆亡於青川三百零二年。【1】
是中了的。
他還在韻水皇宮密道裡看過明夫人的少時筆記,在羅浮山上聽文綺說,太祖點燈,為的是段明澄夢兆。
可惜邊境時紀桓留給競庭歌的家訓他沒聽到。否則他便會知道,同樣的故事,也曾發生在紀氏,一個長胡子對一個即將鼎盛的家族發出了三道預言,在往後十年間一一應驗。
“第三件呢?”
“祖父會受新君召命,赴霽都重建皇宮!”
顯然也中了。
顧星朗腦中紛亂,沒了繼續問話的耐心,隻盯著老者顫巍巍的後腦勺,等他將話說儘。
“那術士說,這三件事若都應驗,證明他所言非虛,那麼祖父隻需做一件事,便可令肖氏鼎盛,於百年內位列世家!”
“那件事,便是在鳴鑾殿中藏火藥?”
非常荒唐,偏因整件事都荒唐以至於話到此處,居然順理成章。
“是!是!不敢欺瞞君上!”老者伏得更深,幾乎趴在地上。
“方才問你公天下之訓,”
那日肖子懷的反應,像真不知道;而老者先前聽到這三字,大呼的是“不敢”。
老者死命搖頭,直搖得整個人糠篩般抖。顧星朗示意,滌硯過去將人按住。
地上的人因此清醒了些,隨滌硯引導深呼吸幾口,方頹然道:“草民不敢說,草民——”
“實話抵重罪。彆再考驗朕的耐心。”
君王話音似徹底定住了老人神魂。“那人說,當有此日,君權泯,眾生平,天下公。鳴鑾殿火藥爆破在哪朝,哪朝便是,”
顧星朗已經知道下文了。
偏要聽他說出來,從對方的話裡最大限度攫取真實。
“王朝覆滅之時,天下為公之始。”
【1】616蜜與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