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貫這種時候她就不願被他抱在腿上,就想拉開距離,剛要動,看見了他眼中情緒變幻。
-往後再如何爭執,不許推開我,有話好好說。
忘了是哪一次約定,儘管阮雪音覺得推開他與好好說話並不矛盾,但她答應了。
也就在此刻止了身勢,望定他等答複。
“你還記得自己定的那些法度麼?連你這起手之人都能想到的隱患,既為隱患,那就有可能發生。”
即使有準備,真在他口中得到印證,阮雪音仍覺腦中轟鳴。
“戰爭陣痛,亡國心緒,久傷憋悶,與這些都有關,也可能無關,僅僅是那傷兵,禽獸不如,該被千刀萬剮。小雪,”顧星朗望著她,“女子在世,本就比男子要麵對的危險更多,讓這些姑娘去看護一群身心都經受了戰事摧殘的男人,你就該有相應的預判。”
“我有。”許久阮雪音方張口,聲有些抖,“正因為有,才製定法度。女子不該因這世間危險四伏、惡意不絕,就大門不出牆內望天,那些危險,是旁人施加,非我們招惹。”
“不錯。”顧星朗麵上柔情儘斂。一貫到了這種時候,他與她就像君臣,也像盟友,並肩的夥伴,唯獨不像情人。“所以那傷兵,已照你所定法度,處決了。”
阮雪音怔了一瞬。
“據薛戰叢若穀他們說,阿月渾子十一月生病,一月方——”
“十一月出事,未免打草驚蛇,我下的令,悉心照料開解,對外,便稱染病。”
阮雪音已快坐不住,勉強定著,“為何?”
顧星朗眼眸漆黑,“你說為何?”
以往這種時候阮雪音隻會心中梳理,待分明了,接著往下論便是。
但今日她心緒亂,須邊想邊說,說出來,方能製住悲怒。
“戰後初寧,或許根本未徹底寧,崟國舊軍歸心未定,你不想因為這種事公開懲罰甚至處決兵士,尤其是崟國兵士,而引發動亂,此其一;此法提出及推行之人是我,你不想有心人借題編排、對我發難,尤其舉國女課正興,若爆出祁西這頭有女子在傷兵營中受迫害,是莫大諷刺,很可能影響女課進程,此其二。”
所以那十惡不赦的傷兵也是被秘密處決。
顧星朗望著她分明心亂仍頭腦清楚、字字見血。
欣賞、愛慕、憐惜齊在心頭湧,複緊了方才因氣氛冷凝而鬆開的雙臂,傾身靠近些,“你既明白,便暫收起難過憤怒。總歸作惡之人已被處決,那女孩子,我也讓他們好生安葬了。”
無怪墓碑得體,堪稱精美,原是主君授意。阮雪音心內喃喃,半晌道:“你還是沒告訴我她的死因。是,自戕?”
十分艱難講出這二字。
她總記得阿月渾子敏感、自尊,受此大辱,很可能做傻事。
顧星朗默了默。
“出事之時便損傷嚴重。未能治愈。”
阮雪音腦中再次轟鳴,終於坐不住,霍然站起,“那人是崟兵?”
“是。”顧星朗亦覺不忍,“禽獸不如,該千刀萬剮,我說過了。小雪——”
“那為何沒有?為何不將他千刀萬剮,全軍示眾,以儆效尤,讓國法高懸,讓這種事不再、至少發生得少些?”
原因她已經親口分析了。
此時詰問不過是一腔激憤難平。
“許多改變,非朝夕之功。”但顧星朗知道該如何回應,“我所做決斷,也是時局之下利弊之選。沒能徹底予公允,我很抱歉。但仍要相信,有那一天。你我都在為之努力不是麼?”
阮雪音站著沒接話。
顧星朗拉她手,“出事時瞞你,也是怕你若知曉,定怒極,定會過來瞧她,難免將事情鬨大;後來死訊至,我考慮過是否說,回到承澤殿瞧你與孩子們歡欣靜好,終於沒有。”
他稍發力,將她拉至身前,
“說來慚愧,我一度想,時機不到,或許取消這套做法方能保姑娘們周全。但你說得對,錯不在姑娘們走到廣闊天地間與陌生男子打交道,錯在那些作惡者。而這世上其實有的是好男兒,懂得尊重、愛護女子。我們要做的,是以法治之,鏟除惡意。我答應你,待新區徹底穩定,都會好起來。”
阮雪音終於抬眼,輕聲道:
“阿月渾子是最近一個出事的吧。之前已經出過事了,不止一人,所以在應對她這樁時,你已經很有經驗。”
她仍止不住想若第一回出事時惡人就被當眾繩之以法,警示全軍,後麵的那些女孩子,包括阿月渾子,或許就能逃過一劫。
顧星朗慢慢放開她手,輕歎:“你果然自己查了。”
“那些女孩子呢?也都,死了麼?”
顧星朗搖頭,“我送她們去了深泉淺野。”
阮雪音稍怔。“總共多少?”
“七個,包括阿月渾子。除了她,其他六位都在人世,此刻正在那邊,生活,念書。”
阮雪音閉眼一瞬。“最早發生這種事,是什麼時候?”
“前年秋末。”
前年秋末,段惜潤赴祁,白國內亂,然後兩國圍白,再後信王謀逆,最後祁蔚險開戰、對峙於北境。
“薛戰是第一時間向你稟報了麼?”
“沒有。那時節我忙得很,”
他沒往下說,阮雪音接上:“他認為相比主君的社稷、軍國大事,寧安這頭這種事,不值一提。”
想及薛如寄言其兄作派、對姊妹的態度,想及薛戰其人治軍之厲、一心要完成兩軍融合的目標——這種偶發的不利融合、不利新區穩定的事故,約莫在他眼裡,都稱不上事故。
顧星朗默認。
“是後來又發生了,第二樁、第三樁,他覺不妥,方才呈報。”這事還有疑問。阮雪音繼續說,以便推演。
顧星朗點頭,“前年冬到去年春又發生了三次。四月末他修書往霽都,報了四回合事故,同時建議取消傷員營護工之法、關閉寧安醫學堂。”
那個時間,霽都女課剛重開不久。
“彼時我認為是因戰後情形特殊,這些傷兵,畢竟乃亡國之師,而這套辦法本身,如你製定法度時所防範,本身存在這樣的風險。”他將她拉回身側坐下,
“本著不將事情鬨大的原則,我命薛戰秘密處死了那四個作惡的崟兵,也囑咐他,多派些信得過的大祁軍士,進駐管束。”
“卻還是沒能禁止。最後輪到了阿月渾子。”阮雪音雙手再收緊,指甲掐痛掌心,“一年多時間,七次事故,縱乃風險應驗,未免應驗得,太頻繁了些。”
“我也作此想。”顧星朗聲變沉。
是崟國舊人布局?阮雪音看向他。
顧星朗回視。分明無言,兩人僅憑目光交彙便知想在了一處。
“那些個崟臣,無論還鄉的還是供職祁廷的,若無主,複國隻是空談。”他保持著回視之姿,眸中陰雲變幻,
“當初你對我說,他的火種,淩霄門上已經丟了。”
方才思緒至,阮雪音全沒往阮仲身上想。
此刻經他提醒,仍是搖頭,“不會是他。一來你的人日以繼夜盯著,二來,他不會用這樣的法子。”
顧星朗素不喜她表現得了解阮仲為人,尤其她總是傾向於,將那人粉飾得月明風清。
“當初在大風堡,你也不認為是他滅殺阮氏一族再嫁禍給我。結果如何?”
阮雪音深吸一口氣,“那套做法,遠不如眼前這套惡劣。”
此句有些說服顧星朗。
且不論以阮仲為人會否用這種傷天害理之計,單憑此計會給阮雪音帶來麻煩——雖不願承認也不願這麼想,他相信阮仲不會做對她不利的事。
這大概是愛著同一個女人而又立場相對的兩個男人,難得保有的默契。
“總歸要去給他瞧病。”一貫在這件事上阮雪音都百般措辭,此刻便說得慢,字字謹慎,
“你既已到寧安,我明日就出發往鎖寧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