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埋著頭:“怕誰聽不見你說話麼?”
競庭歌站直,將門一關走進屋。“真解了毒,叫他長命百歲了,又當如何,顧星朗怎麼說?”
阮雪音方抬頭:“問這做什麼?”
競庭歌一臉“你明知故問”,對麵坐下。
“他沒說。須視他狀況而定。”
第一個他指顧星朗,第二個他指阮仲。“所以呢,他狀況如何?”
一問病況,二問心態。而阮雪音當然明白,她同顧星朗一樣,更關心後者。在這件事上,此二人難得想法一致——已被劃入祁蔚的國土不能再起變數,阮仲不能再翻風雲,否則隻有一死。
“都如你們所願。”
身體未複,心態穩定。
競庭歌鬆半口氣,便去瞧她案前狼藉,“明樓翠不愧是老師關門之作,竟難成這樣?耗了得意門生兩年功夫,仍不得解。”
阮雪音於此事有愧,搖頭,“是我在霽都事多,未能潛心鑽研;且相隔千裡,許多法子不能即時試。”
競庭歌點頭,“你一直不在,隻能不停更換藥方、飲食,最多再予他一些日常自理的建議?”心頭患稍解,她亦有閒情熱心好心,
“我記得解四姝斬要用針,當初老師教你紮針,那穴位圖還是我畫的。試了麼?”
不得不說競庭歌腦袋之靈光,雖未習醫,總能想到關竅上。
阮雪音本就打算明晚最多後晚開始施針,確因想到了四姝斬——藥師製藥,其實與裁縫製衣、廚子創菜、工匠發明有些像,總帶著製作者的個人偏好。四姝斬這種奇毒,集四位頂級藥師之功煉就,便是靠針灸加方劑治愈;而明樓翠是老師晚年所作,難說沒有承襲。
“這次就試,正好時間夠。”遂點頭,“所以今晚挑燈,想儘快定出一套施針之法。”
競庭歌嗤笑,“當初解顧星朗的四姝斬就是一頓猛紮吧?阮仲還是有福氣,總能與你夫君一般待遇。”說罷,思忖,忽美目圓睜,
“那不是也得脫?”
四姝斬是紮背,從前她畫的穴位圖她清楚——所以當初顧星朗就脫了的。後知後覺啊!
“你二人從那時候就開始眉來眼去吧?說什麼防著你不讓侍寢,卻因病脫了衣,這般被你一拿捏一照料,沒多久便丟了魂兒。”
她這才將前塵伊始關聯上,推演熱情熊熊燃燒,“曆史重演啊!現下又要如法炮製到阮仲身上,”便投去同情一瞥,
“隻怕是,剪不斷,理還亂。”
阮雪音本端著一身醫者正心操持與阮仲相關的所有事。
被競庭歌這般分明地警示,臉上紅了又白,險些心生放棄。
“想多了。”許久方接口,“他如今看破紅塵,其他事情,也早就說得很清楚。”
未免再被對方取樂,她轉守為攻:
“此番見你,倒比從前鬆快了許多,也更有心思玩笑,是蔚國那頭深謀隱局查得順,還是與慕容——又或上官?相處得好?你決定選誰了?”
這些事對競庭歌而言也不是能隨便玩笑的,當即便有些急眼:“我跟你怎麼一樣?”
“是不一樣。你需要選,而我從頭到尾就沒選過。”
競庭歌很想脫口“我也沒選過”,驀然意識到此題背後,有一項真正緊要須同對方攤牌。“他應該繼承了上官朔,乃至於文綺留下的未竟之事。他所知道的,應該比其他幾家更多。”
雙方從未明確過要攜手破此局。
然一年多以來各自動作,又分明在通氣在合作。
更何況顧星朗和慕容峋,暗中有默契。
此時的阮雪音和競庭歌,也便可以直接討論。
“蘇晚晚對我供出了上官宴。但他否認。”阮雪音道,“而這一輪世家清洗,至少肖、蘭兩家,是直接栽在他手上。真幫忙還是推局勢,不好說。”
“是難說。畢竟兩家罪有應得,並非誣陷。”競庭歌沉吟。
“上官妧這一年多在做什麼?”
“拾花弄草。她在蔚宮建了座藥園。”
阮雪音難得挑眉。
“跟蓬溪山藥園的品種,八成重合。也正常,畢竟咱們幾個都乃藥園後人。”
“是慕容授意?”
“她自己的主意。那呆子哪有這些心思。”
阮雪音聽她這回合提慕容,總覺與從前不同,卻是沒了心情談論情愛。“你與上官宴,從麓州到霽都,大半年時間,近兩百日相處,全無發現麼?他對你說過那麼多話,沒一句有用?”
競庭歌怔了怔。半晌回:“都是些沒用的話。”
阮雪音瞧她那神情也怔了怔。
“他讓我彆再回蔚國。不回去,許多事也就不用再繼續。”他其實沒明說要結為夫婦、一起度餘生,但當然是這個意思。【1】
阮雪音呆望她片刻。“那你,怎麼答的?”
“我說好。”
競庭歌答完安靜有頃。
方意識到自己狀態不對,粲笑開:“大著肚子,又被顧星朗為你準備的漫天煙火炸昏了頭,隨口罷了,總歸都在做戲。如今看來,他也是隨口,一個身負重任、心藏深謀的男人,怎會說出這種,”
她忽有些講不出,又半晌才道:
“勸人歸隱的話。”
阮雪音卻覺上官宴,至少在那一刻,全然真心。
他想救她麼?讓她離開這一局。
就像前年冬夜,祁蔚邊境,紀桓對慕容峋說:競庭歌為女子,入仕立朝堂,時世所不容,請他念她一心輔佐於始終,來日無論何過,網開一麵,放她自在雲間。【2】
她對這段話印象太深刻。
她相信場間所有人都對這段話印象深刻。
紀桓,也想將女兒拉離這場漩渦?
“紀桓也曾提,要帶我歸隱。”便聽競庭歌道,“你記得吧,在邊境,他向顧星朗請致仕時說了一次,後來私下談話又說了一次。”【3】
與沈疾深談之後,阮雪音自知已完全被拽進了漩渦最深處。
她沒對她說,也不打算說,卻在這一刻生出了與那兩位相似的心情:
“你不考慮麼?”
競庭歌沒聽懂,“什麼?”
“歸隱。名聲已經有了,競庭歌三字一定會留掛青史。官銜,其實不那麼重要了吧。”
鎖寧夜半,雨後潮濕,蟲鳴亦不如霽都或蒼梧那樣輕快。似低吟似詠歎的鳴聲裡競庭歌看了阮雪音一會兒。
“依然重要。且我答應要助他一統青川。是我推他坐上了那個位置。我會與他同行直到願景完成。”
她頓了頓。
神情難得認真:
“我們不是還要,掃去此世代女子陰霾,一展新氣象?很明顯,我要給你當先鋒了。顧淳風也是。”
這話也是從前沒說透的。
但毫無疑問。
阮雪音收起關於歸隱的話。“寧安那頭,你真不知情?”
競庭歌露出一個了然神情,“你得先告訴我是何事,我才能答,知與不知。”
“你不是猜到了。”
半刻安靜。
“隻你那學生還是——”
“好幾個女孩子。持續在發生,一年多了。”
競庭歌驀然想到阮墨兮言,今春寧安或有變。
“我懷疑崟國故舊之中,有人布局。”阮雪音輕聲,“不是阮仲。我今晚確認過了。”
競庭歌心中已感不祥。
“我不得不往阮墨兮身上想。”便聽阮雪音再道,“故國陣營,首當其衝考慮皇族。”而阮墨兮的出身及處境,關聯動機,實在很值得注意,“這一兩年你與她往來多麼?她心性城府,相比從前如何?”
【1】640盛世煙火(下)
【2】734人間路
【3】733畢竟東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