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多雲天,日光時有無,阮仲過遊廊進得競庭歌的屋,眉微皺。
飯食香氣過濃,放眼望,碗碟滿桌。
坐在深處的競庭歌卻像沒怎麼吃,一夜之間仿佛瘦了一大圈,眼下烏青,望麵前黑盤如入禪定。
在封亭關就見過,阮仲知是山河盤,很快發現牆上還有一幅巨大輿圖。“找我做什麼?”
“代宗陛下既出山,還將自己出山的消息廣布,乾等著怎麼行?當然要共謀大局,排兵布陣。”
阮仲挑眉,“區區西南國土,以先生之能,一人排布夠了吧。我散消息出去,不過是給我崟國軍民,加些底氣。”
競庭歌熬了通宵十分疲乏,知他不會真不幫忙,正想著要怎麼四兩撥千斤,阮墨兮衝進來:
“先生妙算!不,該說山河盤神算!剛到的軍報,祁南邊境軍與白國軍隊起衝突,戰事已起!同時祁軍與叛軍邊界交戰,誤襲蔚軍,新區這頭蔚軍已動!就在昨天半夜——祁北邊境生亂,據說是因這頭戰亂,當地祁人與常年在那邊經商的蔚人白日裡發生口角,乃至於動手,死了幾個蔚商,引發兩國交戰。”
競庭歌昨夜見山河盤即有數,消息傳遞需要時間,這會兒聽聞,無驚無喜。
“你這副模樣,真像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惡棍。”競庭歌冷眼瞧她一臉喜色,“哪來的神算,不都是你們妙算。”
阮墨兮不以為忤,“先生謙虛了!蔚軍,應該說君上那頭一應默契配合,不都是先生的交代?”
箭已上弦隻能發罷了。此局段惜潤領白國下場,看樣子要新仇舊恨不死不休。顧星朗無端受挑釁,壞了兩年治理來的新區基業還牽連了無辜者性命,瞧架勢,已經打定主意要大肆回擊,甚至乾脆攻伐。
已是處處生戰火,她競庭歌再有心將亂局止於局中不牽連百姓,也是不能夠了。
誰能想到,祁國景弘十年,蔚國崇和六年,白國新鳳三年,竟成為了第二個,正光十三年。
那回合死傷慘重,卻無成果,四國依然林立,各花了好幾十年恢複。
這回合又是分是合呢?
阮仲明白了競庭歌叫他來的意思,抬眼望牆上偌大的青川輿圖。
“消息傳遞,需要時間。”便聽競庭歌不鹹不淡又說了句。
“先生放心!家母提醒過,本宮已備了最快的馬最強的斥候隊伍,分成數路,供先生驅使!”
再快也快不過她的鳥。競庭歌閉眼一瞬。又忖這夏杳嫋實在可疑,竟似對山河盤相當了解。
“你出去吧。我與代宗陛下要合計一遍。把你手裡的軍報留下,外間戰況,上麵該都有記錄?”
阮墨兮依言,興高采烈出門又讓婢子們備各色熱茶,隨時進去換。
“你是想借山河盤確定祁國各處兵馬的方位行進路線,然後傳遞消息給崟蔚將領,以之為憑展開攻勢?”
這可真如,開了天眼。阮仲講出來已覺不可思議,神器竟是這麼用的。民間傳得此雙盤如握天下,他從前並不當真。
“一些線條而已,沒有你們以為那麼神。”昨晚競庭歌已對阮墨兮解釋過,又花一夜時間確定哪些移動痕跡分彆是哪國兵,懶得多說,“全賴我的判斷是否準確,稍有差池,白費功夫,說不定還會枉送自家軍兵性命。”
阮仲沉聲:“需要我做什麼?”
“昔日你起兵之前,蟄伏籌謀那幾年,不是頻繁出入各國?許多地方,我沒親身去過,難免影響判斷決策,你得提點我。作戰策略方麵,有任何建議,隨時明言。”
春已晚,夏在途。硝煙處處,若真有天眼自雲端俯瞰,便可見整片大陸南北西東,人與馬在山川間平原上,如河奔流。
以及血流。
以及如星墜落的兵甲碎片肢體殘骸。
這是戰爭,非親見親曆不知其殘忍暴虐。那些輕易將殺伐之詞掛在嘴邊的隔岸觀火者,大概從不覺得自己冷漠無知,還自詡是,果敢大勇。
不見不惜一命者,也會不見不惜天下生靈。所以戰爭,本該是最後的萬不得已之選。阮雪音站在五月的舊宮花園,痛心於顧星朗努力經年,終陷泥沼;分明春夏,花香風暖,她隻覺寒涼。
“娘親。”朝朝挨過來,伸手揉她眉心,是見過娘親揉爹爹眉心,有樣學樣。
“殿下不高興。”阿岩亦挨過來,小手捏一支晚櫻放進她懷裡,“殿下看看花,就高興了。”
阮雪音擠出一個笑,極儘溫柔地,將兩個孩子攏入懷中。“看見你們就高興了。”又對阿岩:
“阿岩以後不要叫我殿下了,嗯——就叫姨母,好不好?”
阿岩眨一雙挑著鳳尾的杏眼。年歲漸長,她越發像起慕容峋,唯這雙眼,朝著競庭歌的眼形直直長去,彷如拓印。
“歌姨是我的師妹,你管她都叫姨,管我卻叫殿下,豈不生分?我要吃醋的,已經吃醋了。”她又說。
還差兩個月才滿兩周歲的孩子並不懂吃醋,卻能意會,咯咯笑,點頭喚“姨母”。阮雪音貼貼她的小臉,便聽孩子遲疑著問:
“歌姨呢?”
競庭歌突然消失,阿岩很失落了幾日。卻隻字不提,隻每日晨間午後傍晚睡前,悄悄朝大門口望。
她在等她。
又因目睹了那日阮雪音領護衛舉閣舉宮地搜人,覺得不該問,忍著,直到此刻。
不到兩歲,如此早慧。阮雪音隻覺心疼,又貼貼她臉,“歌姨有事。但說了會回來看你,很快。”
一歲多的朝朝就更不明事,卻喜歡娘親帶著自己歌姨帶著姐姐的四人生活場景,也像聽懂了似的,笑起來,安慰般去拉阿岩的手。
兩姐妹相視甜笑。
軍報晚間至,無一條是捷。
“很激烈,也很慘烈。”呈報的兵士心緒起伏得厲害,壓著聲。
阮雪音試圖尋找原因,奈何軍報曆來從簡,隻述結果,沒有經過。“北境兵力最盛,與蔚南騎兵可謂勢均力敵,是策略出了問題?”
她不確定這兵士了解多少,答不答得上,也不過試試問。
兵士搖頭,“大祁五邊,防禦工事眾多,又有君上提早傳令,其實準備充分。卻不知為何,總會被對方知曉排布,每每包抄或走隘口小道,頻遭突襲。好幾位守將疑有內鬼,已經開始排查,一時無果,便有些動搖軍心,又怕繼續各種出奇的策略還會著對方的道,乾脆放棄,隻正麵相抗。”
放棄所有策略硬戰,不慘烈才怪。
山河盤。阮雪音心中驚雷,分明意料之中,仍是強震,那丫頭鑽營此道近二十年,一朝踐行,果真出神入化了麼?
她該是被阮墨兮接去了棉州,棉州處蔚西新區東部,光論位置,離北境戰場最近,要快速傳遞消息,確實不難,若動用粉鳥,就更加神速。
將新區首府定在棉州,當初也是競庭歌的提議。
真是早有籌謀。
然整個北境戰場無數,雙方大營都不止一處,要傳信須分好幾路兵馬,僅憑粉鳥怎傳得過來?
黃昏時分,受命前來的溫執入舊宮。他負了傷,來之前一直鎮守寧安,兼保護溫斐與紀桓。
“遵懿旨,伯父和紀相,紀老,仍留寧安,由華斌大人照拂。”他遲疑片刻,“皇後確定麼,君上——”
顧星朗和阮雪音終於有了一次通信,前日,也是此期間兩人唯一通信。
“留二老在寧安,就是君上意思。”阮雪音實言相告。
“如今外頭盛傳君上去了西境,似乎還出了邊界,往,往大陸更西去了。殿下恕臣直諫,戰事如此,君上這般行動,不利軍中穩定社稷穩固啊!”
阮雪音哦了聲,“盛傳,是已經傳得無人不知的意思?”
溫執一怔,“是吧。殿下——”
“請大人過來,是有一道旨,算軍令吧,須馬上去辦。”
溫執正色。
“祁北的戰況,想來你有聽聞。”
“臣願前往——”
阮雪音搖頭,“你帶你的人馬,去祁蔚蔚西新區三地交界處,攔截一些人。這些人會往返於蔚西新區和蔚國南境線,應該不難辨認。”
“是,斥候?”
“是,卻不一定作斥候裝扮。他們不會參戰,隻會全速趕路。攔截到,將信件搜出來,或者,”終陷戰局,誰還能手不沾血呢,她自嘲一笑,
“直接殺了。”
送走溫執,她坐在廊下半晌未動。曜星幛在身前沉沉流淌,繁星墜落,亂勢當道,根本瞧不出前路勝負。
山河盤的道理她大致曉得,前年因東西在祁宮,還和顧星朗一起研究過——用於排兵布陣,其實風險很大,因草木山川之動搖,受太多緣故影響。
早先送信的小隊斥候還候大門外,入夜時分,阮雪音將人都喚進來:
“這樣打下去,北境就要失守了。向各邊將領,傳本宮懿旨:以靜製動,尋求伏擊之法。埋伏處最好選擇城樓暗堡等人造工事,散開部署,不要大規模行軍。如有可能,派出數路小隊誘敵,隨便跑,造出聲勢,打亂對方的以為——隻是這種法子,誘敵者會麵臨極大危險,對騎術要求也高,慎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