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淳風沒等崔醫女來靈華殿,沐浴畢、同阿憶問答畢,直往歲羽軒。
果然重重閉門,禁衛駐守。她視若無睹上前,被無聲攔阻。
“大膽!”
“殿下恕罪。長公主吩咐,十三皇子染病,不宜見客。”
“見客?我是他親姐!”
她大力叩門,砸在靜夜裡砰砰震響。禁衛們不敢與公主動兵刃,隻得上前將人拽了往外送。
“反了你們!”顧淳風胳膊被拽,兩隻手腕卻無束縛,一把抓住左右二衛小臂定住,兩肘猛曲對著二人的胸膛便是一記撞。
二兵猝不及防連退三步,見公主再次上前改作踢門呼喊,忙又阻。伸手之際被顧淳風劈手打開,再攔,再被劈,一時避不開交手,竟在歲羽軒門前攻守起來。
淳風招招狠手,禁衛隻防不攻,便在勢頭愈猛、恐要見血之際,門幅驟開。
花葉尚在因風動搖撼,淳風收手回頭。“黎叔?”
黎鴻漸對著禁衛們一禮,“深夜喧囂,於殿下休養更不利,還請大人們通融。一應責罰,小人自會向長公主領受。”
淳風懶得多言,在眾人猶豫要不要放行的對視中已是大步流星邁過門檻。
小漠四歲便去了夕嶺,祁宮裡的歲羽軒她也來得少,兩拐三拐沒走到寢殿,還是黎鴻漸引路方至。
“真是風寒?”
“確是風寒。”
淳風對這位無官銜卻有帝師之實的長輩一向敬重,到此刻也不免瞥了他一眼。
不早不晚,霽都今夜受襲,偏昨夜病了?
入得寢殿,觀那麵容沉穩的小人合衣平躺,臉色倒還好,不像,中毒。
此念出,顧淳風自己也嚇一跳,吩咐黎鴻漸出去,說要陪會兒幼弟。
她征戰歸來,想念至親,要私下相處實屬尋常。黎鴻漸依言告退,寢殿門窗閉合,顧淳風親自再查一圈確定無第三人,走至床邊坐下,伸手碰碰顧星漠臉頰。
看著不紅,觸手卻有些燙,無怪雖隻是風寒,要這樣靜養。她停在這個姿勢不動,想及兄嫂皆在遠方,霽都山雨欲來,又及三邊戰事未休,家國前程實叫人夜不能寐。
便在這發怔的漫長光景裡,忽感受到一絲異動。掌下本燙被她捂得更燙的半邊臉,挪了挪。
她低頭見小漠睜眼,便要出聲,即被對方豎指唇間阻擋。
遂握住他手,在其掌心上寫字:醒了?
顧星漠一個白眼翻,明知故問的意思,又抬手招她俯身。
顧淳風照辦,湊耳朵過去便聽見他氣聲:
“就我們兩個,寫什麼字。有話快說。”
淳風眨眼,瞥他一眼,繼續俯著身氣聲:“你真病假病?”
“自然真的。”
“倒會挑時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
淳風一怔。
“嫂嫂要我自保,該也囑咐了長姐。但前幾日我擅入朝議說了些話,惹百官注意,據說還引起了儲君之議,過不久梅周生亂,大將軍被彈劾,長姐說樁樁件件都非好兆頭,要我乾脆稱病,叫有心人放鬆警惕,也是自保之法。昨日傍晚我便冰水沐浴,浴完不擦身乾等了一個多時辰,夜裡就燒起來了。”
顧淳風無語覷他,又深覺是個對策,四下再望,確定即使門窗外有人,也絕難聽見寢殿深處床榻邊氣聲,方回道:
“那你就一病到底。餘下的交給我。怎知我會回來?”
“早些時候九哥信裡說的。道以你的性子,國內一旦生變,必定帶兵返回。所以昨夜稱病前,我趕緊安排了。”
是該帶兵的,奈何局麵嚴重至此,九哥該也沒料到吧。雖沒料到,預警在先,此為顧星朗。
淳風高懸的心落下些許,“你倒收了不少信,九哥的,嫂嫂的。”
顧星漠似被此言提醒,忙問:“外頭什麼形勢?”
“亂軍攻霽都,覆盎門外已經打起來了。”
昨夜病前隻知梅周忽亂或引發國內動亂。顧星漠睜大眼。
淳風不敢耽擱,言簡意賅講述一番,見他暫時穩妥,便要去瞧姑娘們和紀齊傷治得如何,順便探聽前朝進展。
被顧星漠拉住。“霽都出事,九哥和嫂嫂必會收到奏報。他們中至少一人,會傳信回來給對策。我在想,”
淳風會意,“考慮局勢和人員站位,這封對策信甚至都不會傳給長姐,隻會傳給你。”
顧星漠點頭。“還好你回來了,否則我這麼閉門躺著,非錯過不可。”
半刻鐘後淳風出現在寢殿外,吩咐人備水備吃食,說要繼續伴親弟。然後打開西側第二扇窗,端坐等待,小漠說,上一回粉鳥丟信,便在這裡。
多年活在傳言裡的蓬溪山“神鳥”,居然成了顧祁皇室的秘密信使。淳風想及此,拈一塊玉露酥嘴中嚼,嚼著嚼著,又發起怔來。
這樣的酥軟香甜、入口即化,半年沒吃過了。從前稀鬆平常的一切,自北境歸來後都變得珍貴而教人戚戚。
世間又有幾人生就這般錦衣玉食呢。皇室受萬民奉養,而萬民所求,也不過吃飽穿暖、天倫共樂。就像北地那個坐在路邊的老嫗——一世理想,終究被戰爭毀掉了。
對策信抵達於破曉。
她正撐著下巴瞌睡,另一隻手背被砸,猛一個激靈,抬頭隻見青灰色的五更天。
再關緊窗,她搖醒小漠,兩人就著一點豆燈快速將信讀了,對視數次。
“你說昨夜亂軍頭部有輛馬車,隻瞧不見坐的誰?”
淳風點頭。
“嫂嫂讓你去探他們母子下落,確實跑了,如今信上又這麼說——”
淳風已然明白,拔腿出門。
黎叔正坐在青灰色的五更天下,側影瘦且韌、輪廓極分明,與遠近層疊的宮闕線條幾乎融為一體。
淳風想起來他亦有觀星習慣,還教過小漠,一時不確定此人是否整夜都坐在這裡,是否看見了粉鳥丟信。
黎鴻漸便在這時候回頭,自桂樹下步出行禮。
“黎叔昨夜又觀星了?”
“回殿下,是。”
“徹宵在此?”
“是。”
顧淳風瞧他聲平麵平,心想也不用多此一舉問他看見什麼了沒,笑笑:“該將黎叔引薦給皇後殿下的,她是行家。”
黎鴻漸也溫厚一笑,“同樣星空,觀星之人卻未必得出同樣結論,囿於師承、對現世的把握和彼時心緒。皇後殿下與小人雲泥之彆,小人觀星所得,不值對中宮一提。”
顧淳風原是客套,說完便要走,聽一向惜字如金的半個武學師傅竟花字句在此事上,不由怔了怔。“黎叔,是何師承?”
黎鴻漸再禮,“不敢。小人半生遊曆,天地山河為師。”
半生遊曆,而後入宮為皇子師,繼續帶他們遊曆,方有沈疾。淳風順著想,未覺不妥,“小漠病著,雖有禁衛環護、百裡照料,還要多勞黎叔費心。”
“小人分內之事。”
顧淳風一點頭,終出門。天色漸亮,灰變得淡,青卻更濃,她循著走了二十多年從後宮往前殿的最捷徑,沿途碰見清晨往來的宮人,瞧著他們個個心驚膽戰又不敢顯露的模樣,隻覺風雨飄搖。
但霽都是座不愛下雨的城。同鎖寧正相反。
走過鳴鑾殿東北側那座偏閣,意識到紀齊昨夜是在此間療傷,她稍頓腳步,終沒拐進去。
那輛車內坐的若真是檀縈母子,如嫂嫂言,那麼破局有望,不宜耽擱。
“顧淳風。”卻聽見一聲喚,分明輕,偏因鳴鑾殿附近開闊,響起在拂曉時分濃青蒼穹下,有種震蕩感。
這聲音她熟悉得很,回頭見紀齊長身立閣前,仍是呆了呆。“沒睡?”
他昨夜療傷畢,又千裡奔襲,自須睡眠,這話問得應時應景。但,是因自己缺覺麼?她總感覺此刻在做夢,先前獨行時反而清醒。
“你過來一下。”紀齊答非所問。
淳風更懵,下意識過去,“怎麼——”
話沒說完,被他右手抓了左手往殿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