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刻之前競庭歌一直以為,慕容峋此番衝奔,舉的是一腔孤勇,憑的是兵法常技。
她幾乎忘了在霍衍回來之前,他日日早起晚睡,而這段時日的局麵,實在沒有那麼多事務需要他處理。
所以是籌謀在前,更在上官宴排今夜局之前麼?
所以才非要衝回沉香台拿九霄環佩,才在此刻,展琴撥音。
他一直記得和她關於琴令千軍的舊時約,甚至在霍啟身死之後,兩人並坐龍榻上,還提過一嘴。
琴令千軍,方才已經用過了吧。
這會兒又彈琴,是要做什麼?
雷雨來得快,來得急,停得也快也急,片刻功夫,眼前又清明了些,上官宴的臉越發可辨。
他沒答慕容峋這句問,慕容峋便自顧自開始抹弦。
琴音淙淙如流水,響在雷火焚世又經暴雨衝刷的天地間,分明就是慕容峋自譜的那支曲。
被刻意彈得緩,也就像另一支曲,唯其中殺伐意,有增無減。
競庭歌忍不住四下裡瞧,城外這片地勢平坦開闊,毫無遮蔽處可供埋伏——且就算能伏,人數還能超過霍衍麾下七萬?
上官宴聽了小半段曲,開始搖扇子,“陛下給個話吧。將士們自南境戰場日夜兼程,都累了,無心聽曲,隻想快些結束這紛亂。此刻接受,條件還同先前一樣,仍是不接受,也好速戰速決。”
速戰速決四字,意思已很明確,七萬大軍對陣一人,隻用出動前三排弓箭手,或者五排——足以萬箭穿心。
“卿還未評,朕這九霄環佩何如。”慕容峋卻似沒聽見,不疾不徐,難得見雅意。
他在拖延時間。不知為何上官宴陡生此念,眉心微蹙,看了霍衍一眼。
城門之後,城裡的聲勢非常浩大。
最大的不是兵戈聲,而是腳步聲。
似乎有千軍萬馬並沒在殺敵,而隻是趕路,正沒命地朝城外衝來。
北軍,不守皇宮麼?上官宴複揚眸眺,驀然反應慕容峋的策略大概是,直接放棄皇宮,而讓北軍全部人馬出城對戰。
偏阿妧受自己叮囑,會讓薑辭不必耽於殺戮,帶著南軍攻入昭輝門為最緊要。
所以此刻城內的南北軍,不會相互拚殺,隻會為各自的最高目標而分彆往北往南衝。
慕容峋的人馬會最大限度被保存。
他不能等到那一刻。
“君上不會改主意了。動手吧。殺一人,止千軍操戈。”
霍衍既知父兄皆亡。
忠義仁孝早已混沌成不能被辨析的灰色,又兼國戰有月,他真覺疲憊不堪。
也就不再動腦,無甚糾結,輕輕揚手,幾百鋥亮的箭鏃齊指向百步內的颯露紫。
慕容峋琴音驟變,極尖利直破入仍未散去的雲層。競庭歌沒由來聽見很細微的響動,在對方戰陣之外的某幾處,像是更大的包圍圈,又不像有很多人。
哪來的很多人,北軍都在身後。而他若當真藏兵城外,霍衍一路自赤練坡來,會全無察覺?
是早先他說派出的那些刺客?
千軍萬馬前,寥寥幾名哪怕頂尖高手又有何用?且上官宴浮沉江湖二十載,身邊也有頂尖高手,此刻恐怕就在戰陣中。
箭鏃的銀光與琴音的尖亮在虛空中交彙。
總覺得琴音正號令的是另一件事,與繃緊的弓弦一樣已經蓄滿了勢,一旦發出,覆水難收。
“且慢!”她終於受不住來自各種猜測與心懸兩方的煎熬,使儘氣力放聲。
本就虛弱,又淋雨衝奔,這一聲聽著真是淒然。
慕容峋下意識頓住手。
上官宴亦脫口“先彆放箭”。
因為競庭歌已經翻身下馬往這頭來。
“你給我回來!競庭歌!”慕容峋暴喝。
“臣還有話同上官公子商榷!請君上容臣盞茶之機!”競庭歌揚聲答,不停步不回頭。
此刻談判,究竟是為誰拖延,繼續拖延,又對誰有利呢?沒人想得明白,連競庭歌都沒想明白,十月初三她就滿二十五歲了,二十五年來頭一遭,她做了一個無關大局隻關一人性命的,非常不高明的決定。
這個人可能是上官宴,也可能是慕容峋,而她雖然隻想其中一人贏,卻不想他們任何一人死。
她想要慕容峋贏。
她不想上官宴死。
很久以前在麓州,她心內許諾來日若起變數,定要保他性命。【1】
因他那期間無微不至照料,為她墊腳、替她蓋被、給她扇涼、夜夜唱歌。
這念頭在當時隻為報恩,放在此刻,卻說不清了。
她對上官宴,早就說不清了。
倒也永遠不必說清。“你要輸的。幾萬人的性命,我大蔚的國力,不能這麼犧牲損耗。放棄吧。他會給你活路。”真走到跟前了,隻字不提是為一人,抬出的是萬千條命和家國。
上官宴高坐在馬上,垂眸看她,“你從哪裡瞧出來,我要輸。”
“聽見琴音了麼。”競庭歌輕聲問。
“聽見了。虛張聲勢。你此刻過來,也是幫他拖延時間。”分明知道,他還是下令先不要放箭。
怕的是誤傷她。
可此刻她過來了。
那麼可以了。
“放——”
“不要!上官宴!”競庭歌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他衣袍,“你會死的!你信我!”
她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她在這頭,慕容峋縱有奇招,與方才不放箭的上官宴一樣,也不會輕易動手了。
上官宴想到了這一點,笑笑道:“你過來之前或還有可能,這會兒是真不會了。”
競庭歌怔了半瞬,眼見他又要揚聲,“你下來,我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上官宴搖頭。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地,往下拉,眼裡有懇切,也有,溫柔。
這神情出現在哪怕清冷的阮雪音臉上,都不如出現在競庭歌臉上來得震撼。
穀/span上官宴凝眸,腦中空了一瞬,終於翻身躍下。
“你我都在犯大錯。”人下來了,聲卻變得冷。千鈞之刻,瞬息必爭。
“可你還是下來了。”競庭歌捫心自問若是最後一次,那她願意這樣溫柔地對他說話,“我好像還沒因這種緣故犯過錯,你也是嗎?”
這緣故指情愛。
“沒有。”上官宴斬釘截鐵,坦誠是錯,聲更加冷,“你為了讓他贏,當真手段用儘了。是隻要他贏,你寧肯跟我一起死在今晚麼?”
競庭歌搖搖頭,蒼白的臉上牽出一個笑,因病痛還是因本就溫柔,很難分辨。“我跟你走,我們帶著阿岩,回蓬溪山生活。或者去白國南部的海邊。這場理想大夢不值得你豁出性命,他能治理得好國家。你答應相國的已經做到了,他不會怪你。來日時機更成熟,會有人實現你們的想法,但不是現在。小雪也是這麼說,她一向透徹最是中肯,你知道的。阿宴,”
她說得飛快,又飛快湊近,半仰頭望進他眼睛,
“你聽我的好不好。”
三十年來隻有一個人這樣喚上官宴,是他的母親。
他一瞬心梗,然後暴怒,甩開她的手狠狠壓住聲量,不叫太多人聽見:“你在騙我。為拖延時間更為幫他勸服,撒這種謊!”
她怎可能歸隱,小半生堅持怎可能一夕放棄。
她與他一樣,不會也不能放棄。
“我沒有。”競庭歌被甩得晃兩晃,勉強站定,兵馬林立中更顯虛弱,“沒騙你。你若答應,咱們今晚就走。阿岩不是在你這裡嗎?你以此要挾,讓他放我們走。我是還有許多事沒做完,但我活不長了。你要知道原因,這就是原因。身為他的謀士,我最後能做的不過就是以離開守住他江山。隻盼我對你而言,是重要的,可以成為一種選擇。如若不是,那也隻能,玉石俱焚了。”
這一番話足以佐證她沒在撒謊。
因為並非好言哄騙——和盤托出的種種緣由,聽起來甚至都不是為了上官宴。
越是如此,才真正可信。
可既都不是為了他,他又何必考慮就範呢?
換個人也許會這麼想。
但上官宴不是隨便什麼人。頃刻間他便明白了她終究,還是在為他。若非想救他性命,她大可不必過來,她若認定他會輸,大可直接——
所以還是那個問題,他為什麼會輸。此時此刻,究竟是不是競庭歌的伎倆。
慕容峋在這期間居然一言不發,沒有催促,反而後退了一段路。
競庭歌更覺是猜對了,舉目望,北軍已出城門,正在列陣。
“你目的達到了。”上官宴幽聲,“根本沒什麼奇招吧。你不過是替他拖延等兵力集結。”
競庭歌沒答,往前走了兩步,腦中響起去春慕容峋的話,那還是信王謀逆後不久:
鳴鑾殿居然會炸,萬萬沒想到。聽說顧星朗能單騎從祁南回到霽都,抵擋住沿途伏殺,不隻因沈疾戰力無匹,還因潛龍道埋了炸藥。這倒是個好法子啊,我也該偷偷埋些,有備無患。
彼時她當戲言聽的。
方才聽他奏琴,感受到他自出了城門狀態就變、似乎信心大增,她一直疑惑,直到這會兒。
縱有琴音為號,千軍萬馬動也須時間;但若要引爆幾處炸藥,彈指而已,幾名刺客足夠了。
方才那些很輕的窸窣聲,就是在準備吧。
思緒驟暢,她腳步亦停,遙望慕容峋格外沉著的臉,高聲道:
“上官宴已同意言和,七萬兵馬交還君上,還請君上放他離開!”
霍衍聞言色變,看向上官宴,身下戰馬隨之踢踏。
他絕不可能接受言和,霍氏已無退路,要麼打,要麼死。
小巧一把機弩手中拉滿,暗夜中對準了競庭歌。
被上官宴餘光掃到,一把按住,眼鋒隨之至,警告意味沉沉。
“以為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臨到最後,仍不免為女人折腰。”霍衍低聲。
“她所言所行未必是計。”上官宴看一眼腳下,莫名不安。
“她縱真心救你,豈會求君上放過霍氏?!”霍衍眼眶猩紅。
上官宴未及答,聽見那頭慕容峋道:
“你過來。”
是喊競庭歌。
“請君上接受議和,讓城內休戈!然後帶霍未未出來,交給其兄,放上官宴與霍氏兄妹離開!如此,方能免去繼續交戰,保我大蔚實力,圖霸青川!”
一應舉動是為救要緊之人,當然也是為免生靈塗炭,更為此國前程。
今夜若真鬥得你死我活,無論誰贏,都是蔚國之敗。
那樣就算祁國大亂,蔚國也完成不了一統,當下不行,未來十年都不行。
“朕命你過來!”慕容峋勝券在握,早先又被逼得天威折損,此刻哪裡聽得進更大的道理,更不可能放人。
競庭歌一隻手繞去身後。
上官宴看見那手勢,半瞬考量,忽箭步上前扼住了競庭歌的脖子,同時也繞一隻手到身後,示意霍衍抬起機弩。
脅迫頃刻就位,慕容峋幾乎肯定那是競庭歌的意思。
“混賬!”他急怒攻心,不管不顧就要動指頭撥弦,終下不去手,掌心重重拍在九霄環佩上發出轟鳴回響。
“君上之誌不止是做蔚國之主!”競庭歌竭力諫,“要領天下,便須拿出統領天下的魄力和胸懷!還請君上以大局為重!”
片刻後雙方皆下指令,各有一人一馬衝入已經漸靜的國都。
皇宮已由薑辭率南軍大部占據。好一陣過去了,一女子被押解而出,直往城外去。
與她前後腳出城的還有上官妧,懷裡抱著個小小的女娃娃。
慕容峋陰沉著臉等待,渾身戾氣不得紓解。以至於上官妧都遠遠經過了,他才注意到,第一眼瞥了收回,反應怎麼還抱著個孩子,又投了一眼過去。
孩子尚沒瞧見競庭歌與上官宴,正四下張望,冷不防瞥及瑰紫高馬上的男人,怔了怔。
不知是因馬好看,還是那男人麵善。阿岩一貫靦腆安靜,望了一會兒,竟是笑了。
上官妧走得很快,那孩子的臉模糊得也很快。
但慕容峋被那個笑攝住了心魂,一眼之下的小小五官竟深刻得似要鑽進五臟六腑裡。
然後他聽見千軍萬馬中一聲稚音,軟軟的,猶勝天籟:
“歌姨!爹爹!”
【1】631霓裳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