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淳風沒法在腦中構建這幅畫麵。
那離她心目中的兄長太遠,太陌生。
景弘十年以後有關顧星朗的一切都讓她心驚膽戰,每件事都讓她覺得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這最後一道關卡沒守住,被他臨行前千叮萬囑依然沒守住,才有三年來綿綿無絕期的慘烈。
她最近一年多都不回霽都,實也是想徹底避過這一段,總盼著下次再見,情形便已好轉。
這也是她一入宮什麼都不做、徑直找淳月問近況的原因。
沐浴畢,換上宮裙,剛吃兩口蓮子羹,小漠來了。
個頭竄得厲害,遠遠望已覺是個成年男子,走近些,方見眉目也越發俊秀,五官雖不似,神韻有顧星朗七分。
“小漠下個月就滿十六了,親事,也該提上議程。”顧星漠人還沒坐穩,淳月笑開口。
這個“也”字意味繁多。
顧星漠看一眼淳風。
“幾百日沒見,瞧你這樣子,並不想念姐姐。”淳風假裝沒懂,隻是打趣。
“想念未必要訴諸於口。”顧星漠正襟危坐,肩平背直,不像家中閒聊,更像外廷議政。
“那訴諸於行總可以吧。”淳風繼續逗他,張開雙臂。
顧星漠更加嚴正,“小時候也不抱的。姐姐在軍中日久,糊塗了。”
淳風與淳月相視笑出聲。
“退朝了?”淳月問。
自今年起,顧星漠正式登鳴鑾殿,與寧王同列朝會。
“是。剛結束就收到稟報,說姐姐回來了。”方再看淳風,“原想來接你的。”
淳風的心思飛快浮動起來。“那,九哥也知我回宮了?”
“是吧。”小漠道。景弘十年的照歲夜分明和解,姐姐為黑雲騎奔走期間也不少與九哥往來,兄妹之間相處儼然已恢複到從前——但顧星漠不明白為何,總似有無形屏障似的,橫在姐姐麵前,讓她畏首畏尾、惶惶無措。
淳風點點頭,呆了片刻問淳月:“那我要不要去一趟挽瀾殿?”又向小漠,
“他是回挽瀾殿了吧?”
“今日事忙,這會兒該在召見吏部司的人,下午好像要去神機營。”
晚上還得挑美人。所以沒有餘暇。淳風失望之外莫名鬆了口氣。
“明日吧。”淳月道,輕拍她手安撫,“既來了重華殿,也彆急著走了,陪長姐說說話,用過晚膳再回。”
確實太久沒見,有許多話可說,不說話隻相伴也是好的;另一層意思,淳風明白,是要一起等晚上的結果——人多力量大。
九哥見嬪禦,竟成了或引山崩地裂的巨石,懸在所有人頭頂,光想想已覺荒謬。
小漠參與朝務之後也日日忙,用過午膳便離開了。姐妹倆在重華殿的中庭一坐半下午,聊宸兒,聊淳風戍邊的見聞,半推半就說起婚事,最終也沒個結論。
“你今年都——”
“十二月才滿二十七。所以是二十六。”淳風笑嘻嘻,“正是好時候,正該放眼挑,長姐你彆急嘛。”
“什麼好時候,旁的女子到這年紀,兒女都不知——”
淳風站起來,大大伸一個懶腰,說看了好幾個時辰的殿中春色,有些疲,提議去禦花園走走。
淳月便知她是想再碰碰運氣,瞧一瞧沒見過的另外兩位。
“夜裡要麵聖,這會兒定都在準備,哪裡碰得到。你消停些吧,很快見分曉。”
入夜之後,重華殿內顯著安靜下來。
整座皇宮都靜得驚人,偶有夜鶯啁啾,格外顯得響,叫人心也跟著跳兩跳。
戌時將儘,仍無動靜,姐妹倆想著至少是沒出大事,淳風便準備回靈華殿,淳月打算留宿宮中到明日。
便在下一刻聽見叩門聲,重而急促,兩人當即出殿,正趕上稟報的宮人小跑而入,撲通跪倒:
“不好了!二位殿下,南,南薰閣,君上,傅家小姐,”
淳風厲聲:“不會說話換個人來,急死誰!”
淳月也急,到底不是火爆性子,定聲道:“不用稟經過,直接說結果。”
“君上要賜死傅家小姐!”
淳月大驚,淳風也怔住,傅家小姐——“就是那個?”
天人之姿,與阮雪音五分神似那個。
淳月點頭。
再如何也不至於賜死啊。淳風沒耐煩聽這扛不住事講不清話的宮人囉嗦,拔腿便往南薰閣去,路上撞見從那頭來的侍衛婢子,強忍著沒抓一個細問,愈近了,方覺踟躕,不知該以何立場進去見顧星朗。
便在這當口猛瞧見幾張熟臉,隱在小樹林中,也是神情忐忑,還有幾分鬼鬼祟祟見不得人。她稍思忖,實在不喜那蘇晚晚,招手讓曉山過來。
“你們怎在這裡?”
“回殿下,小人們例行送藥,送完,”
“送完舍不得走,想知道最終哪位佳人能俘獲聖心,便悄留下看熱鬨。”
曉山反駁不得。
“都看清楚了?”
“殿下,是問什麼?”
“熱鬨。怎麼搞成這樣的,仔細說與本殿。不是一個一個進去?這傅家小姐是第幾個?”
“第二個。第一個是周小姐,進去了有半炷香時間,唱了一首曲兒才出來。”
“唱得可好?”
曉山恭謹答:“好。”
淳風一嗤:“心裡覺得不如你們吧。你倒是個反應快、會說話的。接著說。”
“之後傅小姐就進去了。約莫,約莫也有半炷香時間,然後便聽見,”
她越說越慢,淳風麵露不耐。
“君上斥了一聲:滾。”曉山忙加快語速,“停兩息,又一聲,應是震怒。滌硯大人趕忙進去,不多時傅小姐哭哭啼啼出來,直接被拖走了。”
九哥何曾這樣處置過姑娘?對最低微的婢子也沒動過如此重罰。“彆的都沒聽見?她究竟做了何事惹龍顏震怒?”
曉山搖頭,“小人們離得遠,尋常殿內說話是不可能聽見的,也就是君上那兩聲實在太響。但,”
“但,”淳風沉聲重複,催她快說。
“傅小姐穿了一身湖色衣裳,青絲半挽,白玉珠釵為飾,就著夜色看,實在,實在像極了——”
“像極了皇後。”淳風閉眼接上。
“是。”
真相大白。
什麼書香世家,腦子被狗吃了。
淳風隻覺惡氣上湧,抬步朝那頭兩個姑娘去,正聽見詩扶對晚晚道:
“東施效顰。比不上殿下一根頭發絲。”
說完方察覺淳風走近,忙噤聲行禮。
“說得好。”卻聽顧淳風道。
“小人失言。”
“你們三個也彆在這裡杵著了。常日就圍著君上轉,這時候還在旁瞧熱鬨,傳出去不好。”
三人連連應是,當即離開。淳風深吸一口氣呼出,舉步往南薰閣大門去,恰逢滌硯歸來。
“人已經處死了?”
“回殿下,沒有。”滌硯搓手,單看神情已知上火,“君上飲多了酒,本就做不得真;此刻長公主也去了,正安慰傅小姐呢。”
“長姐也是心慈。”淳風冷聲,“這樣沒腦子沒氣節的蠢笨美人,管她作甚?”
滌硯隻是搖頭。“臣見到她時已在南薰閣前,總不能臨場讓回去換裝,硬著頭皮往裡送。”
曉山她們離得遠,滌硯卻是近看過的。“當真像?”淳風問。
“臣覺得不像。”是說容貌氣度,“但她該有意在學,神態舉止是有那麼幾分的,再兼裝扮,對醉酒之人而言,”對顧星朗而言,“容易認錯。”
淳風冷笑,“那也沒見她得逞。邀寵不成,險些賠上性命。”
滌硯稍猶豫,小聲道:“一開始,君上認錯了。”
淳風神色凝。
滌硯聲更低,“殿下恕罪。臣在門外,隱約聽見君上喚了皇後的閨名。”
小雪。他自不能說。
“臣瞧了一眼,君上已將人抱在懷裡了。臣想著無論如何,能一解君上的相思之苦也是好的,便去關門,還沒關上,君上一把推開了傅小姐。”滌硯很輕又沉地歎,
“人被甩出一兩丈遠,珠釵摔在地上全碎了。方才長公主去,對臣說,應是香氣的緣故。那傅小姐身染橙花香,卻與皇後的不是一種。”
所以距離拉近之後,將要親熱之時,被顧星朗察覺。即使他已不清醒。
嫂嫂的橙花香是獨門,豈是旁人輕易調得出的。
“這傅小姐,背後必有高人指點。”淳風沉聲,“你說她舉止儀態皆與嫂嫂像,單這一點,便不是入宮半月能有的成果。”
“長公主也是此意。”
“得查。哪怕隻為拍馬,這法子也太過愚蠢。”
“是。臣已在安排了。”
淳風望一眼南薰閣頂高懸的星月,那樣璀璨,那樣渺遠。“本殿進去瞧瞧。”
她依然沒做好準備,但步步沉實。滿殿酒氣,燈火幽暗,她一路往深處走,眯著眼方看見顧星朗的身影。
仰臥在長案那頭,右臂高舉,右手握著酒壺的把,荼白的廣袖滑落,露出硬韌勁瘦的一段小臂。
那壺中瓊漿便如長姐所言,流水般灌進他半張的口中,有時不及吞咽,或者手臂一晃,通通澆在臉上,迅速浸透衣袍。
人是比去年又瘦了,側臉輪廓更為突出,閉著眼尤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淩厲與好看。
淳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根本沒法確認那人是顧星朗。
她站在晦暗中看了一會兒,看著他倒空那白玉壺,隨手扔開,又熟練往長案上摸,半晌沒摸到,仍那麼闔眼仰著,喊:“酒!”
外頭宮人應是,淳風急怒攻心:“是什麼是!不許拿!”
這般說完,三兩步邁上寬階繞過長案,一腳將近處散落的酒壺踢開,蹲下去拽顧星朗的前襟。
她不敢太放肆叫外頭聽見,壓著聲:“起來。”
顧星朗掀了掀眼皮,瞧清了眼前人,再次閉目,很輕地道:“退下。”
“我不。”淳風一字一頓,繼續發力拽他。
顧星朗便抬手攥住她胳膊,一擰一推,頃刻將她扔出半丈遠。
淳風吃痛,卻是迅速支起來,狠狠看著兄長咬牙道:“十八歲那年臣妹問九哥,既這樣喜歡紀晚苓,來日若接她入宮,如何應對後宮爭鋒。九哥說,君王家事曆來如此,她會處理得很好;且再如何喜歡,也隻是一個女人罷了,身為國君,當懷天下。”
她跪伏著再靠近,
“言猶在耳,九哥全忘了麼?嫂嫂——”
“閉嘴。退下。”
“阮雪音也不過隻是一個女人!”淳風狠下心腸,“你為了個女人,竟這樣自傷自毀——”
“朕叫你閉嘴!”顧星朗驀地睜眼,“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不配跟朕提!滾!”
終於聽見這句話,這句積壓了三年的怨,淳風隻覺橫在身前的屏障轟然倒塌,是鑽心之痛,也是遲來釋然。
“臣妹有罪!”她重重伏地,額頭磕得震響,“九哥要罵要打要罰要殺,怎樣都是應該!臣妹隻求九哥,彆再折磨自己,放自己一條生路,嫂嫂她已經走了啊!”
最後一句像是同時叫醒了兩個人。淳風潸然淚下,顧星朗靜默得似沒了呼吸。
殿門早已被關上,應是滌硯指令。
室內更漏聲便一下下錐心,許久忽聽顧星朗道:
“我昨晚夢見她了。”
淳風接不出話。
“十五六歲模樣,從最歡樓的後門走過,披著茶色鬥篷,撐著綢傘,懷裡裹著一卷書。她的書掉了,我便走過去撿,交還到她手裡時,看見了她的臉。”
這段往事隻兩位當事人知曉,淳風以為是全然的夢。
“玉一樣瓷白,眸子清瀲得要滴出水來,美極了。小小的櫻桃口,很淡的胭脂色,對我說謝謝,聲音像鎖寧城的煙雨。”
九哥又哪裡見過十五六歲的嫂嫂呢?思之如狂罷了。她淚流不止。
“我就讓她跟我回霽都,說會向崟君提親,夏至之前定下婚約,等個兩年,十八歲,我就以全青川最盛大的婚禮迎娶她。我對她發誓,此生隻愛她一人,沒有過、也再不會像愛她一樣愛旁的女子。”
淳風隻覺要喘不上氣。
“但是她,”顧星朗原本睜眼看著殿頂在說。
卻在這句之後閉眼,停了良久才聲極澀啞地繼續:
“但是她說,”
淳風確定沒有看錯。
九哥鼻翼翕動,清淚自眼角溢出。
“她說,公子,你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