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二章 雲樹之守(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60 字 2個月前

競庭歌認真想過這問題。

她本覺無須詳說,但事已至此,或許應該詳說。

“大概因為,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他對你的感情。”

最早發現這件事的就是她。少女的競庭歌隻去過崟宮一次,隻看了一遍,即窺得天機,然後將之納入棋局,為己所用。

少年的阮仲不愛說話,亦不喜與人談論阮雪音,但因和競庭歌達成了“同盟”,蒼梧密會那幾年,他說得不少。

競庭歌鐵石心腸,卻有那麼點為同樣鐵石心腸、而將柔情儘付一人的少年郎動容,再兼自己與阮仲的境遇實有相似之處——“同盟”雖為局,阮雪音雖為餌,她真心希望過他能抱得美人歸。

在當時看來,並非全不可能。

是顧星朗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非阮雪音不可、無論如何不放手,才扼殺了其他一切可能。

她以為冥冥自有安排,他們倆是注定無緣了。

卻陰差陽錯,連生死都經過,還有如今相處相知的機緣。

既是機緣,合該珍惜,更況她是真不願阮雪音獨自終老。

“並不是說一定要成婚、沒個男人便不能活,你我在這件事上從來有共識。”她說完前塵,自覺將那段少年深情轉述得足夠清楚,繼續道:

“但有合適的值得托付的人,為何不試一試?餘生有伴原是好事啊!我知道你要說,你心裡的人是那位,不是他。可我也要說,那位勝在他祁天子的身份,因身份而占得了先機,方才名正言順與你這般那般。若先在你身邊的是阮仲,你還會這樣徹底地拒絕他麼?他待你的好,絕不遜那位吧?”

競庭歌講不出顧星朗三個字。

仿佛明白說出來也會加重某些情思,讓事情變得更難。

“說完了?”阮雪音問。

競庭歌便知還不夠,哀歎一聲,“等會兒我喝口水。”

先前忙著盯梢,實在渴,她一口氣飲兩杯,坐回來繼續:

“朝朝長大了,總要走出去,你不能拘她在山裡一輩子吧?”

“自然。她會有她自己的人生,愛人,兒女,一個家。”

“到時候你當如何?”

“我還在這裡,不會拖累她。”

“你放屁!”競庭歌氣得不行,“等你七老八十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飯都費勁,還沒個人搭把手,怎麼過?”

“世上獨自過活的人很多。人家怎麼過,我就怎麼過。”

“我不答應!”競庭歌真是急了,脫鞋上榻盤起腿,一副今晚不說通就賴著說整晚的架勢,“你跟我交個底,說實話,是不是還在等他?”

阮雪音深覺荒謬,“我若存著這心思,當初便會想彆的法子,更不用千方百計藏得這樣徹底。”

確是此理。她花了多少力氣隱遁,沒人比競庭歌更清楚。“當真放下了?”

這與前一題其實不是一回事。但阮雪音覺得她有話要說,且是原本打算瞞著她的話——前幾日他們從山下鎮上回來私語,被她聽到了些許。

“嗯。”遂十分篤定答,引她吐話。

競庭歌沉默有頃。

阮雪音便起身去矮櫃裡拿酒,小小一甕,打開蓋香氣四溢。“來點兒?早先在山頂,你我都沒喝。”

競庭歌眨眨眼,“怎麼屋裡還藏著一甕啊。”

是去春釀的杏花,她總記得都在廚房。

“睡前偶爾飲兩口,夢更香甜。”

喝點酒好,話也好說。

兩人遂取一塊毛氈鋪床上,酒甕放中間,一人一杯盞,盤腿對坐,連飲了兩回合。

“隻是聽說啊。你知道咱們這偏遠之地,消息不靈通,也就舉國皆知的大事才能傳得過來,且多半已不新鮮。”

阮雪音得逞,踏實等她說。

“當朝天子爺重開後宮了。國都重臣的親眷,各地名門的舉薦,都有。”

她們住在祁西,當朝天子爺自然指祁君。

蔚國已沒有君王,整個青川隻一位天子爺。

競庭歌有意說得簡短,怕阮雪音難受,小心覷她神情,卻是半分哀戚惱怒都無。

隻有如釋重負,甚可見淺淡笑意。

不像裝的,競庭歌一時不知該喜該悲。

“放心了?”好半晌問,也不知問得對不對、該不該。

“放心了。”阮雪音點頭,自斟一杯,一口喝光。

她一年又一年在等這消息。

第一年五味雜陳,盼著有消息又害怕有消息。

她開始訓練自己,每日心念各種道理,腦默朝局大勢,搶著乾活兒,學習燒菜,餘下時間全用來陪伴朝朝。

是有成效的。第二年她便平靜了許多,每個月都會提醒自己,下月、下下月,或許就能聽說點什麼。

每一遍提醒都是一次訓練。

以至於今年此刻,終於聽到,竟生出夙願達成的強烈快意。

競庭歌按住她又要自斟的手。“你這樣子,可不像是放心。”

阮雪音一笑,應是三年來最粲的一個笑,“你若真如我以為的那般懂我,便該知,不止放心,還有高興、欣慰、痛快,值得舉杯相慶,一醉方休。”

那放心是真的。競庭歌離她很近,足以看清和確認。高興、欣慰、痛快也都是真的,糅雜在一起蓋住最底下深重的決絕——這一刻才是吧,她與顧星朗的訣彆之刻,最終的塵埃落定,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小雪。”二十多年來沒有任何一刻如此刻,她非常想抱一抱她。

阮雪音卻已斟滿兩人的酒,遞給她一杯,“去春的杏花釀今春喝,真正雅事。”她眨眨眼,有些調皮,

“咱們今晚喝光它。”

競庭歌自然奉陪。

她以為她會大哭的,在酒甕將空的某一刻,借醉意露真情。

卻始終沒有。阮雪音越喝越高興,倒在枕上時還哼起了小曲兒,嘴角始終含笑。

“想哭就哭。我不告訴彆人。”競庭歌說了一句從前絕不會說的話。

阮雪音閉著眼搖頭,“我真的高興,庭歌。我沒看錯他,沒判斷錯所有事。顧星朗就是顧星朗,他會贏過上官宴,會讓青川一統、天下升平。”

競庭歌靜靜看著她。

“你記得那一年吧,鳴鑾殿前,信王刺了我一刀。”阮雪音摸向襟口,左邊,布衣之下隻剩淡痕,“你當時說的那些話,我不覺得是挑撥。可我也不覺得在他心裡,我就一定不如君位和江山重要。也許有那麼些瞬間,是一樣重要的。”

“是一樣重要的。我信。”競庭歌繼續說著從前絕不會說的話。

“但我的重要,可以被時間磨滅,可以被替代。江山天下卻始終在那裡,需要君王畢其一生。”阮雪音鬆開手,空蕩蕩酒杯滾落毛氈上,“這便是三年前離開時,我比任何人都有信心的緣故。你看,我又對了。”

競庭歌知道她在講醉話,也在講真話。三年了,她不曾就此事吐露過隻言片語,直到今日,以心曲定結局。

“你總是對。從小到大就沒錯過。”除了猜錯阮仲心上人,因為盲己,競庭歌摸摸她的頭,“小時候我好嫉妒你啊,悄悄問老師,你是不是比我聰明許多。”

她等著她問老師怎麼說,可阮雪音似乎睡著了。

“老師就也這樣摸摸我的頭,問:那本《六韜》讀完了麼?”

阮雪音真睡著了,呼吸勻淨,嘴角仍有笑意。

競庭歌便也側躺下,與她相對,繼續看她的臉。

“小時候哪裡知道呢,阮雪音竟會對一個男人掏心掏肺。你以前多冷淡啊!那小子真走了大運。”

這般說,又去拉她的手,“好了,都結束了,咱們要向前看,阮雪音值得世間萬千美好。你這五哥啊,很不錯,昔年銳王府也是被崟東高門的媒婆踏破了門檻的。你試一試。”

自沒人答她。

“就當你答應了啊!”她與她勾勾小指。

這一夜阮雪音眉目舒展,睡得很安穩。

競庭歌卻始終難入眠,就那麼守了她一整夜。

快破曉時她該做了個好夢,嘴角揚起,是競庭歌不曾見過的甜與暖。

夢見他了麼?

真夢見他了。

夢裡阮雪音走在霽都街頭,瞧不出是哪一年,但她穿著在蓬溪山會穿的湖色素裙,身量已足夠高——二十歲以前、十五歲以後吧。

是個春天,空氣中草木的香氣極盛,她走過一間比一間熱鬨琳琅的店鋪,在大敞著的四扇門前停下。

“花墟”,城中唯一的牆內小花市,時鮮的花木被錯落擺放在闊大的院子裡,當初珮夫人製香掀起國都製香的熱潮,此處便是聚集地之一。

十幾歲的阮雪音根本沒來過霽都,更不可能知道好幾年後珮夫人製香的事。她立時明白是在做夢,卻沒醒,邁步往裡走,便看見了顧星朗。

也就十二三歲吧,全然孩子樣。她一眼認出,心中驟慌,旋即反應他並不認識自己——假得不能再假的夢,連年紀都對不上,十六七歲的阮雪音和十二三歲的顧星朗。

“你在買花麼?”她走過去,輕聲問。

小少年轉過臉來,五官精致比同齡的女孩子更好看,溫和含笑,眉眼深處卻是距離。“對。”

皇子殿下怎會在城裡的花市采買。阮雪音心中嘲笑此夢荒唐,蹲下看他周遭花植,“給家裡買還是送人?我很在行,可以幫你。”

小少年挑了挑眉。“送人。”

他臉頰淡淡紅暈。阮雪音忽就曉得了這是哪一年。

她不自覺笑,站起來極目巡整座院落,最後朝西北角一指,“那個吧。”

枝乾尋常,葉也尋常,綠得更沒特色。小少年蹙眉,顯然不滿意。“多謝。我還是另尋——”

“那是紫丁香,彆看這會兒其貌不揚,過一兩個月花期至,很美的。最重要的是,”

她低頭瞧他一臉不信,狡黠一笑:“此花寓意,情竇初開。”

小少年始料未及,脹紅了臉,嘴上道謝,走去旁側繼續挑揀。

確為幻夢啊,這麼熱鬨的地方,隻他們兩人。阮雪音兀自朝那小株的紫丁香去,見盆邊有剪子,拿起來打算將枝條修得好看些。

快完工時小少年走過來,“開了花真會變美?”

“千真萬確。”

小少年盯著被修剪過的小樹又半刻,“那就它了,試試看。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還要找她算賬?阮雪音覺得很好笑,也很可愛,望著他等下文。

“你叫什麼名字?”卻等來這麼一句。

阮雪音站起來,拍拍他的頭,“這樣問姑娘的名字很冒失。”

“萍水相逢,你這樣拍我的頭也很冒失。”

阮雪音一愣,微笑一禮,“是我無狀在先,抱歉。再會吧,小公子。”

她已經記住了十三歲顧星朗的樣子,這個夢可以結束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卻不道彆,反而攥住了她手腕再問。

這是封亭關的前一年。明年他就會先後失去兄長和父君,登上大寶,開啟景弘之治。

阮雪音想了想,複蹲下,認真看他,“少年時送出的紫丁香,未必是一生之選。二十五歲以前的好好壞壞,都可以珍藏、緬懷,但彆太上心;二十五歲以後的人與事,才更值得把握。”

“你在給我忠告?”

“我在給你忠告。”

“憑據?為何是二十五歲?”

“後會有期,小公子。”

後會無期,顧星朗。

第一縷曦光灑床帳,競庭歌看著那微笑揚起又落下,莫名心酸,撐著發麻的手臂坐起來。

阮雪音還睡得沉,她不想吵醒她,躡手躡腳起來,出去關好門,發現廚房中已有響動。

是阮仲,灶上冒著煙,手裡拎著壺,看見她,脫口道:“這麼早?”

“我看起來像睡過麼?”話不客氣,神情和語調是溫和的。

阮仲方注意到她眼圈烏青,臉有些腫。“那她——”

競庭歌找了個小凳坐下,歪靠櫃架,“她睡得很好,還做美夢呢,放心。”

阮仲便將手裡的水壺放下。

競庭歌詢問望他。

“本想送過去。她昨夜沒梳洗,今早醒來會著急用熱水。”

這麼體貼周全的男人,也高高大大有相貌有能耐,怎就不能考慮?競庭歌心歎,方注意到他也眼圈烏青。“你也沒睡?”

“不放心。”

“做了那般孟浪之事,是該忐忑睡不著。”競庭歌想起來了。

阮仲瞬間不自在,一咳:“她告訴你了?”

“還用告訴?我不瞎。”競庭歌向外望,確定沒人,“這種事一回就夠了,斷不可一而再,你要嚇跑她的。”

“我明白。”

“耐心些。”競庭歌低聲,“她會慢慢改變的。”昨夜是一道分水嶺。

“我最不缺就是耐心。”阮仲笑笑。

“可以啊!本以為你受此打擊,或要放棄了,還想鼓勵你來著。”

阮仲回身揭開蒸籠的蓋,捏成花朵形狀的米糕已軟綿綿香噴噴,“有些事已成習慣。習慣不會被打擊,也就無需被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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