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後半段阮雪音沒有吃好。
她陷入了要不要暗示或者直接告訴競庭歌的焦慮。
這樣的艱難不是第一次了。回首經年,前輩們對她的同一個斷言似乎總在應驗:
老師說她始終站在棋盤中央,又總能輕易地洞若觀火,所以總要麵臨抉擇,憑隻言片語就引動旁人的命運;
段惜潤的父親在卻非殿說,她是最難的。
而競庭歌對這件事做出了解釋——“你這個人呐,能推會算也罷了,偏還經常算得比我們快,總是提前猜中,當然就隻能自苦。說好聽些是敏銳,說難聽些就是敏感:一點點蛛絲馬跡都能上心,然後一鑽到底。”
喪母又被父親嫌惡的敏感,孑然少年時的敏感。競庭歌其實也一樣,所以敢這樣斷言,所以斷得很準。
許多“天賦異稟”,其實是早早付出了代價的。
她想著她的話,視線便不自覺往她身上飄。竟真在吃另一枚雞蛋,吃到半道仿佛覺得難咽,上官宴問了句什麼,隨即拿起一個小方碟,懸空倒進雞蛋裡。
某種烏黑的醬汁。
競庭歌因此順利吃完,上官宴又問一句什麼,很快拿起酒盞斟半杯,遞給她,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仿佛做過千百遍。
就是做過千百遍吧,在麓州。
阮雪音不明白顧星朗怎麼還能泰然坐旁邊。
而慕容峋自座位上站起。
她以為他是要發作了,對方卻往反方向,徑直出了石堡。
“爹爹去哪裡?”這頭阿岩同朝朝鬨得正歡,後知後覺,發問時門口隻剩慕容峋的半個影兒,頃刻消失。
阮雪音心下微動,也站起,對阿岩道:“姨母問問去。”
阮仲初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不想她挨凍,“我去吧。”
阮雪音低頭看他:“我去。”
披好鬥篷出門,外間已不見慕容峋。
半盞茶功夫都沒有吧?她服氣於此人身手之敏捷、準備之充分,這些年在蓬溪山日日與阮仲比武操練,果然用在一時。
而準備——出身慕容家、又為君數載,對寒地的熟稔根本至少十年功。
茫茫雪原,儘沉在漆黑的夜裡。她抬頭,發現濃綠的神光已經不在,星子璀瑋,卻照不亮這片遺世的大地。
顧星朗出來時正見她仰頭望天,眼眸如繁星晶亮,又如冰雪凝萃。
這張側臉他魂牽夢縈,多年來任何時候想到、見到,都會心弦顫。
“沒追到?”
以至於開口極溫柔,聲如冰棱上那些薄脆剔透的冰花。
“看看罷了。我哪追得上他。”
阮雪音收視線,回頭見他一襲大白鬥篷襯玉容,道:“其實你跟這地方比較配。”
是說衣著、模樣和氣度,比上官或慕容更與冰雪襯。
顧星朗一個不留神便要開心得似大傻子,勉強穩住:“很好看?”
“很好看。”
她是中肯在評,他卻已心神搖曳,走近懟臉:“心動了?”
阮雪音抬手將他的臉拍退些,“究竟預備怎樣?”
顧星朗明明聽懂故意反問:“誰?”
“你。”
“什麼預備怎樣?”
阮雪音瞪他。
顧星朗得逞,一指臉頰,“老規矩。”
最初兩年但凡她發問,他總以此法換她香吻,有時是“騙”,因為親完了他也沒拿出像樣的回答。
“不說算了。”
顧星朗趕在人徹底轉身之前偏頭,嘬一口她左臉頰,吧唧好大一聲,“我說我說。”
真真要命。阮雪音無語至極,又不得不聽。
“雙方態度我已了然,兵馬人數尚不明確,那小子自稱扶峰城的軍隊已在連夜北上,明日或抵——果真如此,我和慕容的人馬加起來也不敵。”他正神色,聲亦變沉。
阮雪音不必再問他和慕容峋各有多少人馬,總歸難擋上官宴成千過萬的軍隊,沉吟片刻隻道:“這件事你打算告訴慕容麼?”
指上官宴調了兵。
顧星朗當然明白她意思:告訴,意味著不能等到明日,慕容峋若有心下殺手,今晚便得行動。
冰原黯寂,風聲暫歇,他低頭摩挲拇指上的扳指,渾透的白玉製,鐫著極小一個雪字。
“再想想。”
阮雪音轉望寂靜大地,“有辦法讓慕容罷手麼?”
“為何?”
“他罷手,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如若不然,”
必有死傷,就在他們之中。她沒說出口。
顧星朗繼續摩挲扳指。太靜了,阮雪音似乎能聽到指紋和玉石擦碰的聲響。
“來不及了。他但凡露殺心,哪怕最後沒動手,上官宴也不可能放過他了。”
半個時辰後慕容峋歸來,臉有些紅,該因來回趕路太急,卻格外顯得神采奕奕,就像——剛振完士氣的將軍。
競庭歌沒法不問。
“散步散心啊。”慕容峋悶聲,“難道看著你吃雞蛋喝酒眉來眼去?”
是夜母女四人住在石堡內,其他人分住外頭搭起的帳篷中。孩子們呼吸均勻,睡顏酣甜,燈火稀微中競庭歌輕聲:
“睡著了麼?”
無人應。
她淺淺一歎,側身摟著阿岩出神,方聽見阮雪音答:“沒有。”
競庭歌騰地坐起,“跟我說說。”
石床相距不遠,阮雪音翻過身,也坐起,“說什麼?”她認為她心裡多少有數的,隻是不想猜,因為無法麵對。
競庭歌定看她片刻,“我能怎麼做。”
阮雪音稍忖,“還想拿回慕容家江山麼?”
此為競庭歌北上寒地的初衷。“明知故問。”
“那麼對麵始終是上官宴。所以你什麼都不用做。”
競庭歌因這句話心跳如雷。“何意?”
“有爭奪就有勝負,有勝負就有生死。”
“我會保他不死。”
“你我不是天神,保不了任何人的生死。”
競庭歌驀地站起,趿鞋披鬥篷往門口奔,費力拉開沉重木門,看見無垠的冰雪地上靜默的大小帳篷,慕容峋和上官宴就各自睡在其間。
帳篷之上是墨藍的天幕。
墨藍天幕間,裙紗般的瑩白光海正輕盈舒展。
“小雪。”
阮雪音在思慮,沒覺她語聲異樣,也就沒動。
競庭歌又喊一聲,她心裡嫌煩,到底披衣過了去。
兩人就此並立仰頭,許久無言。
白色神光真如少女的裙擺,上官宴所言不虛——所以雪光的形態竟然恒定麼?
聽雪燈和它其實有那麼三分像,隻形態不同——上官宴未免武斷。
“聽雪燈像的啊。”便聽競庭歌道。
“像的。”阮雪音下意識回,沒由來淚意湧,未及屏住已濕了眼眶。
是為娘親又或明夫人,還是為自己與這樁秘辛的半生因果呢?
終於得見,如見一位素未謀麵卻通信經年的故友,是喜是嗔,是怨怪是釋然。
競庭歌轉頭看見她落淚,萬分明白,鼻子亦酸,拉住她的手。
手拉手望天,如此畫麵在她們的孩童、少女時都從未有過,卻在已為人母的二十八歲這年發生了。
而遠遠看,兩個纖細的姑娘依舊如孩童如少女,這小半生,也許一直就手拉著手在望天。
用世人看不見的方式。
“你該去睡覺了。”良久,競庭歌輕道。
阮雪音即明白她意思,輕答:“我不敢睡。”
競庭歌初以為她是怕真有夢兆,然後想起方才床邊對話,心跳再次劇烈起來,“你去吧。我不睡,會守到天明。”
今夜沒人會睡吧。阮雪音心想。不知他有沒有在看。顧星朗告訴了她住在哪頂帳篷裡,有那麼一瞬她真想衝過去找他——一起看聽雪燈的人,也該一起賞這遺世神光。
就像兌現一個未說出口卻長久在彼此心裡的承諾。
“去吧。”競庭歌不知她心思,隻催促,“摟著朝朝,很快能睡著。我再看會兒。”
何止看會兒,她打算整夜站在門口,盯著前方,稍有動靜,立時反應。
阮雪音又望天幕中的神跡許久,將整幅畫麵完全刻進心裡,終於折返,脫鞋躺下,摟住朝朝的小胳膊。
競庭歌是對的,孩子的呼吸與香氣讓人踏實。做了娘親才明白,有時不是她們守護孩子,而是孩子守護她們——無知無覺,便能給出無窮力量。
她合上眼,腦中很自然掠過傍晚與上官宴泉邊對談的情景。
傍晚的光是金紫色,由絢爛至柔和。上官宴的神情往複變幻,時而嬉笑時而深沉。他話也多,詳陳理想,又論時局,懇切規勸,再說父親母親,可所有句子都失去了原有秩序,無比雜亂地交疊重複。
她心知是快睡著了,腦子才會越來越混沌。
上官宴的聲音果然漸遠,然後句不成句,裂作紛亂的詞。
他的臉,傍晚的光,林間的枝乾與冰雪都開始模糊。
白晝很突然地入夜,眼前漆黑如墜深淵,阮雪音自覺是已經睡著了,不過因心事太重,還能意識到自己睡著了。
黑夜卻在下一瞬又變亮,還是林間泉邊,非常刺眼,絕然的金色罩著潑天的純白。
她不能視物,隻有金與白的光海,勉力睜眼,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張臉。
“怎麼還在這裡啊!”顧星朗笑靨如春風,正是過去許多年的模樣——此番重逢她發現他不那麼春風般地笑了,其實難過,為避免太親密而忍著沒說。
“那要去哪裡?”
“他們都不知跑出多遠了!”他刮她鼻尖,又伸手,“走,追他們去!”
說話間已拉起她的手,阮雪音忙借力起身。兩人便緊緊相牽著在燦光冰雪中狂奔。
她又能看見冰雪了。
也能看見高大成片的林子,在極亮的雪地上投出整齊的樹影。
畫麵如此清晰,所有的感知如此分明,就像真的。
她這樣想,心下怪異,怎會不是真的呢?
“他們往哪裡去了?”
“去看神光!據說還有一種美麗的鳥,和粉羽流金鳥像,但是白色的,且更小些,浮在水上,不大能飛。”
“據誰說?”
“當然是慕容!他對這裡最熟!還有那個庫拉!”
“你見到庫拉了?”
“見到了啊!”
風聲因人在狂奔而格外大,兩人越跑越快,對話隻能靠喊。
“白日裡怎麼看神光?”她又問。
“到了就天黑了!你看這地方能有幾個時辰白晝?”
“朝朝呢?”
“也在前麵!追到了就能——”
話音未落,傳來孩子的嬉鬨聲,然後大人的談笑聲。
“娘親!爹爹!快來!”朝朝跳得老高,蹦得雪地上深深的坑,雙手亂舞。
阮雪音一呆,想不起父女倆是何時相認的,而顧星朗已拉著她越跑越近。
“要被他們追上了!”阮仲拉起朝朝,“快跑!”
“快跑快跑!”上官宴也拉阿岩。
“阿岩跟爹爹來!”慕容峋去拉阿岩另一隻手。
“那我可帶她了啊!”上官宴壞笑,轉身牽起競庭歌的手。
慕容峋還未反應呢,那兩人已跑出老遠。
“小雪你快點!”競庭歌卻一再回頭,非要等她似地。
阮雪音看著開闊天地耀目光暈裡所有人的臉,都在笑,都格外明燦,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樣。
她又轉去看顧星朗,他也正望著她笑,麵貌是如今麵貌,神情卻更似蓬溪山夢境裡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公子。
她想抬另一隻手摸他的臉。
“知道好看,到了再摸!”他春風得意。
“好。”阮雪音便也燦笑,露出貝齒那種,“再跑快些吧?跑過他們所有人,跑到最前麵!”
“遵命!”顧星朗開懷極了,牽著她加速飛奔。
前頭的人仿佛聽見了他們對話,紛紛回頭挑釁:“來啊!量你們追不上!”
真想永遠這麼跑下去啊。阮雪音握著顧星朗的手拚儘全力,風太大,吹得她落淚,滿眼迷糊,水漬很快凝結在臉頰上。
就這麼跑下去吧,冰雪中或春風裡,為何要分輸贏生死呢?讓旁的人去擔大任、築天下,讓他們自由自在、相親相愛過完這一生吧。
迷糊的淚眼遮住視線,令她沒有意識到白晝變暗,黑夜來襲。
“我就說這地方沒幾個時辰亮堂。”
是顧星朗耳邊語,她方抹去淚水,步子跟著他放慢,發現眼前一片濃黑。
黑得不見五指,星光月光神光皆無。
“他們人呢?”阮雪音不自覺輕聲量。
“跑得也太快了。”顧星朗笑道,“沒事,牽著我,咱們慢慢走。我的火折子呢?”
他有意蹚路,雖緊緊拉著她,其實走得更靠前。
“我好像也沒帶。”雖這麼說,她還想找找,邁步走著,一隻手身上摸索。
被他牽著那隻手突然空了。
她心內亦跟著空,下意識去抓,隻有冰冷空氣。“顧星朗?”
沒人答。
黑暗在下一刻緩慢地被稀釋,是月撥雲層,漫天星河顯露出來,雪白的神光隨之輕舞,眼前終於分明。
深淵。
巨大的深淵就在腳下,黑不見底,她的兩隻腳正踩在懸崖邊緣。
“顧星朗!”
她睜眼坐起,渾身汗濕。
“娘親。”然後聽見朝朝怯怯地喚,既遠又近。
她倉皇回身,看見女兒亦撐坐起來,兩隻眼眨巴眨巴,“娘親又做噩夢了。”
另一邊石床上阿岩亦醒,也喚娘親。
方才阮雪音那一聲太響了,競庭歌聽在耳裡,人雖立在門口未動,心神已飄過來。
也就聽見了每個人的話,答:“娘親在這裡的!有點事,阿岩乖,自己睡!”
這廂阮雪音已將女兒緊緊抱在懷裡。“嚇死娘親了。”
朝朝方從懵然和擔憂中跳脫出,咯咯笑,伸長小胳膊拍阮雪音的背,“娘親太膽小了!不怕不怕噢,朝朝在。”
“姨母,我也想抱抱。”睡夢中被吵醒是很難有好情緒的,娘親不過來,阿岩便更難即刻又睡。
阮雪音便抱起朝朝去那頭,將阿岩也攏進懷,良久,安置兩個孩子躺下,幫她們掖好被子,“我也得去辦事,很快回來,你們兩個自己睡會兒,好不好?”又向阿岩,
“你娘就在門口,會一直在,哪裡不妥就喚她。”
孩子們點頭,都說會乖乖睡,又囑她穿厚些、彆著涼、外麵黑、彆摔著。
何德何能。
阮雪音淚意再湧,深覺近來太沒出息,屏住了,分彆親親孩子們的小臉蛋,潦草加了件衣裳,披上鬥篷,靴子沒穿穩便衝出石堡。
“這是要——”競庭歌隻看見一團紅色旋風刮出去,話也便問到半截戛然止。
阮雪音沒頭沒腦往一個方向衝。
雪光已逝,寥寥守夜的火把暈染著冰雪地,和淺淡的星光糅作一片。
風聲與夢中一樣大,她接連對上小八和紀齊愕然的臉,心知沒找錯,大力掀開帳篷的簾,鑽進去,便瞧見半明半暗中沉沉睡著的顧星朗。
真敢睡啊!
她哭笑不得,又迅速被欣慰歡喜填滿,奔過去撲到榻上,滿懷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