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醫老爺子今天並不在外麵,一行人走到他住的地方,就見老爺子正坐在院子裡清洗剛摘下的幾株鬱鬱蔥蔥的草,不知道他是要做什麼用,聽見人來的動靜也沒抬頭,隻等手裡的活做完,才抬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先是掃過江栩,這是見過的,隨後看向了燕廷梟。
老爺子的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隨後重新看向江栩,隻聽她說,“夏爺爺,這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希望你能治好他的傷口。”
燕廷梟看向老爺子,微微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神醫靜靜看了他一會,洗了手這才同幾人說,“進來吧。”
江栩察覺老爺子看梟爺的目光有些不同,具體的卻說不出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敵意,隻是投放在梟爺臉上的時間長了點,像是在確認什麼似的。
老爺子先進去,江栩正要進去時,卻被老爺子攔住了,“他一個人進來就好。”
說話間,燕廷梟一腳跨了進去,剛回身,老爺子已經關上了門,江栩隻從縫隙中看到梟爺似乎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眼神。
大概神醫治病都有怪癖,不能旁人圍觀,江栩心裡緊張,卻又裝作若無其事,隻站在門口不住地踱步。
而門內的光景卻和她想的不一樣。
神醫夏元祥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自顧自喝了才說,“你命真大,到現在還活著。”
燕廷梟也端坐在他對麵的凳子上,聞言隻微微彎唇,“運氣好而已。”
燕家族長的位置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坐上去,燕廷梟當初能坐上這把椅子,除了有燕老爺子在身後撐腰,還有另一個原因:燕夫人在燕家的家族內亂中被誤殺。
這個因素成了後來燕廷梟拚死拿下族長位置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時的燕廷梟不過十三歲,妹妹才七歲,燕夫人在危機關頭並沒有護住最小的女兒,而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燕廷梟,於是僅僅十歲的燕廷梟親眼目睹了母親被殺死的畫麵,那顆子彈分明是飛向自己,可偏偏被她擋住了。
她不該擋住的,燕廷梟事後都在回想,她最不該替他擋子彈的,可她確實替他擋下了!
家族內鬥向來肮臟不堪,各種手段或明或暗,而他們要的就是一個族長的位置,燕廷梟從很小時就和家族裡的堂兄弟們一起讀書上課,燕夫人曾教導他勿忘初心,不管日後想做什麼,放心大膽地去做,哪怕他想拋下燕家所有人,隻想出去流浪,燕夫人都讚同。
母親對他並不溺愛,犯了錯卻從不會打罵,哪怕他和堂兄弟打架,落到燕夫人這隻是罰站,等他想明白了之後也不會聽他解釋,隻讓他回去睡覺,第二天她卻將他犯下的錯自己扛下了,當著全族的麵,溫婉又和藹地低聲道歉,那樣的畫麵深深刺痛了年幼的燕廷梟,至此以後,他再也不會犯下任何細小的錯誤。
他知道母親對他不夠親近的原因,雖然知道是一回事,卻也時常羨慕妹妹能窩在母親懷裡撒嬌,母親也總是會守在妹妹房間給她講故事等她睡著,年幼的孩子總是對自己渴望的東西很是向往,可經曆過那件事之後,他仿佛一夜間長大,對母親的態度很恭敬,處事方麵也懂事了許多。
隨著族裡的男孩子長大,一年一度的考核也隨之降臨,這是對於未來族長的考核,即便燕夫人對燕廷梟是放養狀態,並沒有親自教他如何處理族裡事務,抑或是跟他討論族裡的生意,可燕廷梟似乎天生就有領導者的嗅覺,以往和堂兄弟們的相處讓他或多或少地接觸了那些事,也偶爾聽到那群人當著他的麵討論過家族上的生意,在“文,商,法,業,武”五門考核中,他拿了各門第一。
他知道一個秘密,所以他不能給燕夫人丟人。
但凡孩子參加的,做父母的都不能作為裁判,因此這次考核十分公正。
也正是這個第一,為以後的劫難做了鋪墊,他原以為燕夫人會很高興,畢竟他繼承了父親的遺誌,可當他回家時,卻看見母親一個人坐在書房,手裡拿著父親的照片。
她在說話,距離太遠,他隻聽得清,她在說,“……或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誰的命?
當初他並不清楚,可第二年就在舉行族長繼承大禮的前一天,出了事。
母親死了,撲在他身上,護住了他,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好好照顧妹妹。”
燕廷梟滿手都是血,耳邊是妹妹帶著哭腔的聲音,以及燕老爺子震怒的聲音,那些聲音那樣嘈雜,可他卻渾然不覺似的,從身邊保鏢手裡奪了槍就衝了出去。
他太弱小了,還沒有去報仇就被燕老爺子砍暈了扔進了房間。
他沒有繼任族長,他要為母親守孝三年,燕家族長卻不能空著位置,一個堂兄經過考核成功拿到第一,當上了族長。
那時候,燕廷梟天真地以為接下來就沒有意外了,直到妹妹死在他的車裡,直到她的屍身炸得粉碎,直到他跪在地上,捧著一節燒焦的衣料,紅著眼眶無聲地發出困獸般的嘶吼聲。
為什麼?!
他沒有卷入爭奪族長的紛爭裡,可他的母親死了,他的妹妹死了,為什麼?!
那是他最絕望的一年,也是他最病態的一年,母親死後他培養了一支死士隊伍,他後來就用這支隊伍斬殺了同門的堂兄,隻是因為這個堂兄或許參與過暗殺他的事件中。
或許?
燕廷梟勾唇冷笑,他寧可錯殺,不會放過任何人。
整個燕氏因為他的屠戮,死的死,慘的慘,先前一族三十多個堂兄弟中,到後來隻剩下十一個。
他造就的殺戮太過,甚至被族裡的嬸嬸發誓詛咒,可他視若無睹,照舊我行我素,冷酷得像從地獄歸來的使者,眸子裡隻一片死氣沉沉。
燕老爺子扶他登上族長之位,在他的管理下,燕氏幾近破產的生意起死回生,年底分紅,家家都比往年多了一倍,對他的敬佩多了一分,可他到底是踩著血上的位,族裡仍有不滿的,隻是聲音太小,掀不起半點風浪。
而十七歲那年,他再次遭到偷襲,隻是這一次,子彈隻是打到他的大腿,可他卻分明感受到血液瞬間凝固,他快要死了,這是他當時唯一的想法。
燕衛們剪開他的褲子,隻看見一團紫色正在往外擴散。
子彈有毒!
一行人護送著他送去醫院,路上卻撞到了一個白發少年,那少年大概也著急忙慌的狀態,想上來蹭車坐,卻被燕衛們怒斥一聲趕了下去。
可下一秒,就見白發少年往手臂上劃了一刀,用自己的血滴進了燕廷梟嘴裡,其他人想阻止已經晚了,隻聽白發少年說,“我的血解百毒的。”
幾個燕衛們立馬虎視眈眈地瞧著他,似乎想給他放血,嚇得白發少年當即跳下車揚長而去,還罵了一聲,“恩將仇報!”
這些燕廷梟自然不知道,他醒來已經是一周後的事,他的腿可以行走,隻是每逢雨天,受傷的那條腿仿佛螞蟻噬心般疼痛難忍,他們瞞住了燕老爺子,馬超偷偷尋訪名醫,就這樣找到了神醫夏元祥。
當時夏元祥自然不看病,不搭理任何人,馬超蹲守了整整一個月都沒能撼動他半分,後來還是燕廷梟腿好之後親自過去了一趟,不知道他對神醫說了什麼,神醫倒是看了他的傷,隻是看完之後就連連搖頭。
“治不了,回家等死吧。”
而過去整整十年,當初那個少年,此刻正端坐在桌前,他舉止從容,彆有一番矜貴氣度,就連坐在那都頗有一種坐在皇位上居高臨下的感覺,偏他的目光又十分沉然平靜,嘴角甚至含著幾分笑,看著他,淡淡地說,“運氣好而已。”
運氣好?
夏元祥從不覺得一個人運氣好可以吸收那種毒!
可偏偏麵前的這位卻好端端地活著,這讓神醫費解的同時,又忍不住生出幾分好奇心,“我不敢保證能治好,但我姑且試試。”
燕廷梟頷首,“辛苦。”
“脫吧。”
“……”
兩人從屋裡出來時,江栩當即第一個衝到跟前,盯著神醫問,“怎麼樣?”
神醫實話實說,“我儘力。”
江栩也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又堵了一口氣,總之心裡的石頭不上不下,倒是燕廷梟出來後就牽著她的手,無聲地安撫著她。
江栩這才擠出一個笑,隨後把手裡的平板遞給神醫,打開幾個下載好的電影指給他看,“這是夏娜娜拍的電影,你隨時想看都可以,這是充電器。”
她細致地一一交代好,仿佛不是對待一個醫生,而是對待一個尋常的老爺爺,夏元祥接過平板,衝她道謝,隨後就關門進去了。
眾人已經習慣他近乎不禮貌的行為,江栩和燕廷梟兩人當先走在外麵,路上,江栩並沒有開口問什麼,隻是握著燕廷梟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他的手很涼,並不是特彆涼,握住的時候可以感受到他掌心的餘熱。
就像他這個人,看著很冷,接近了之後,才知道他心底的暖。
“在想什麼?”燕廷梟偏頭看著她。
江栩搖搖頭,“一開始,你們在屋子裡的時候,我想得很多,想以前,想以後想未來,可當你出來之後,我想的就是能不能治好,現在,和你一起走在這條路上,我的腦子突然空了,什麼想法都沒有。”
她的手一開始微微發顫,想必一個人在外麵胡思亂想了許多。
燕廷梟牢牢握住她,“沒事,不要多想。”
江栩還記得自己初次見到梟爺時說的那句話,明年的十一月十七號。
她低著頭似乎自然而然地岔開了話題,“馬超剛剛在摘樹上的果子吃。”
“嗯。”
“他對這很熟悉,”江栩抬頭看著燕廷梟,她的眼睛澄澈,裡麵盛著分明的失落,“我剛剛才想到,我能找到神醫,想必梟爺之前也早就找過。”
江栩低著頭,像做錯事的小孩,嗓音訥訥的,“我終歸是做了無用功。”
“沒有,”燕廷梟伸出長臂環住她,聲音低低的很有質感,“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解藥。”
江栩並不知道,燕廷梟第一次見她並不是在他房間裡。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一次宴會上,外麵突降雷雨,他腿疾發作,疼痛難忍,被燕衛們護送著準備回去,卻在半道上看見一個渾身被淋透的小丫頭,才十一二來歲的模樣,皮膚很白,襯得那雙眼睛葡萄似的黑亮,她就那樣低著頭往外走,渾然不覺自己撞到了誰,等感覺自己撞到人時,一抬頭,滿臉都是淚,那雙肖似小鹿的眼睛盛滿了委屈和害怕,乍然看見了陌生人,還充滿了幾分慌張。
可這麼個當口,她卻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遞過來,“疼嗎?給你吃。”
她以為麵前的人那痛苦的神色是被自己撞傷了,也就忘了自己身上被姐姐故意潑的酒水,隻想著照顧眼前的人,把自己唯一的一根棒棒糖給了他。
燕廷梟忍著那份疼痛,滿臉都是蒼白,額頭上一層薄汗,聽到眼前小丫頭說的那句話,幾乎是掐著燕衛的胳膊,示意對方扶著他趕緊走。
可等他回去之後,在醫生的鎮靜劑裡睡到了半夜,醒來時,口乾舌燥,想要喝水,卻看見床頭放著一根棒棒糖。
不知道是哪個燕衛擅自接過了糖,還膽大地放在了他床邊。
自從妹妹去世,他再也沒碰過甜食和糖果,生活裡除了陰暗,隻剩下無邊的冰冷。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拿起了那根糖,動手剝開了糖衣,將糖放進了嘴裡。
甜到發膩的氣味立時充斥整個口腔,草莓味的糖果淡化了他身上所有的暴戾氣息,取代而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寧。
他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顆糖,腦海裡回想起那個小丫頭小鹿似的濕漉漉的眼睛,分外可憐。
脆弱的人很可憐,脆弱的人也留不住。
就像他的母親,他的妹妹。
“爺,江小姐已經送回家了。”
馬超的聲音讓燕廷梟回過神,他看了眼窗外,天氣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回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