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寒氣最重的時候,韓東延終於回到了韓菲兒連夜搬進去的一戶新家,離市區稍近,卻又處在偏僻不起眼的巷子裡。
一樓是整排的門麵房,賣家具日用品什麼的,他們住二樓,一共就隻有二樓。
白天有些吵,但晚上整條街都安靜下來,隻有臨街的鬨市區還在熱熱鬨鬨地開展著夜生活。
韓菲兒正在收拾房間,大廳的落地式空調開著暖風,韓東延脫下了羽絨,整張臉衝著暖風口,不知道是臉太冷,還是心被凍麻木了,他一張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是閉著的,睜開了或許是漠然的一片霧。
韓菲兒端來一杯熱茶遞給他,“怎麼樣?”
韓東延把羽絨丟給她,“拿到了。”
“那邊怎麼說?”韓菲兒打開羽絨服口袋,摸出了那枚黑色跟蹤器。
‘那邊’指的是警局。
韓東延喝了口熱茶,嗓子被水潤出了一絲倦音,“供出一隻替罪羊罷了,其他的明哲保身。”
按理說這麼大案子,起碼驚動各方警力,連帶著對這起案件產生足夠大的關注,可偏偏市局擔心輿論,使用強製性手段將消息往下壓,並勒令各大娛記新聞都必須三緘其口,免得引起社會恐慌。
市民們畢竟是納稅人,而遭受迫害的隻是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未成年,她們有些是失蹤戶,有些是一生下來就殘疾而被父母丟棄的棄嬰,少數是從偏遠山區那邊買來的,沒有被舉報的風險,更不會有人報警。
這個社會就是這樣。
滿是臟汙而又不堪。
“能往上查嗎?”韓菲兒坐下來,漂亮的眉擰著,手心上的黑色跟蹤器被她丟在茶幾上,她看了眼自己的掌心,紋路亂得一塌糊塗,都說紋路乾淨的女孩子命特彆好,那麼……她是不是就屬於命特彆不好的那種?
韓東延一口喝完熱茶,放下杯子,“查不了,也查不到。”
韓菲兒安靜了。
她知道,從那次獨棟彆墅失火,她就知道,事實和真相永遠被人儘力掩蓋,因為人們隻想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他們不接受這類臟汙被他人窺見,更不願意承認這類臟汙真實存在。
從一定程度上講,他們否定了那些女孩的存在。
即便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們也不會對女孩產生同情心。
韓菲兒捏了捏指甲,忽然想起什麼,“不是說救出去一個嗎?”她看向韓東延,目光裡帶了幾分難掩的希望之光,“可以讓那個女孩做證人指證啊!”
韓東延看著她沒說話。
韓菲兒平靜下來,兩人對視,她隻聽見韓東延略嘲諷的語氣說:
“你覺得呢?”
他們都清楚,受害者的家屬是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出來指認,巴不得撇清關係都來不及,怎麼會上趕著往上湊,更何況……那人是武警,無上榮耀在前,他怎麼舍得拿自己前程來賭?
“你今天怎麼突然從醫院走了?”韓東延問。
“遇到那個群主了,跟了他一段路,差點被他發現了。”韓菲兒說完忽然就想起那個小機器人來,想起它緩慢點頭的樣子。
很可愛。
“你笑什麼?”韓東延在她臉前揮了揮手,“想什麼呢?”
“啊?”韓菲兒摸了摸臉,“沒有,想起路上遇到的一個……人,很可愛。”
韓東延站起身,脫了毛衣準備去洗澡,聞言抬頭說了句,“我以為你隻喜歡機器人。”
“……”不得不說,兩個人相處久了,這種直覺或者第六感什麼的準得可怕。
韓菲兒卻是對那個叫長安的少爺產生了幾分好奇心,因為她透過機器人的點頭動作,沒來由地產生一種怪異的錯覺,好像是那個少爺在對她拘謹地點著腦袋。
這種感覺很微妙,微妙到她腦子裡開始構想出他的長相來……
她打開手機,輸入公孫長安四個字,百科搜索欄裡出現好多這個名字……她往下滑了片刻,忽然合上手機。
她在乾什麼啊,吃飽了撐的沒事做?
遠在閣樓上的長安,眼睛盯著電腦上,那隻手機輸入了公孫長安四個字,往下滑了滑之後就關上了頁麵。
小機器人安靜地站在他腳邊,睜著一雙灰色寶石的眼睛看著他,似乎不理解他在做什麼。
長安一動不動地看著電腦屏幕,沒過多久,那隻手機再次打開了,這次不再是輸入他的名字,而是點開了地圖搜索。
她開始工作了。
長安看不見她的臉,但猜得出來,她此刻手邊會放著一杯熱茶,熱茶邊上是一個筆記本,而她手裡握著一支筆,烏黑的長發被盤在腦袋上。
她會不自覺地咬著筆杆,微微蹙著漂亮的眉,目光專注地盯著手機屏幕,眨也不眨。
長安夢見過她兩次,他是淺眠的人,也很少做夢,所夢見的很少是人,因為他很久沒出去,除非有人來看他。
依舊是隔著厚厚的帷帳,他看不見對方,對方也看不見他。
但他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因為長期呆在空間窄小的閣樓裡,所以他五感當中耳朵最為靈敏,他甚至能從對方的聲音裡,判斷出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他最不喜歡的就是聽見人類的聲音,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他統統不喜歡,以至於童年時期,他幾乎是戴著封閉式耳麥,常年聽不見任何聲音。
安靜的世界最乾淨。
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電腦屏幕上,那隻手機滑動著地圖,地圖上的小字顯示出三個字——觀音寺。
沒一會,手機再次關閉,整個電腦屏幕陷入黑屏。
她再也沒有打開手機。
長安靜靜地看著黑屏的電腦屏幕,一動不動,等著她再次打開手機。
這是他和她之間唯一的聯係。
**
兩天後,意大利,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
往常容納好幾萬人朝聖的教堂此刻安靜得針落可聞,除了皮鞋落地時踏出的質感節奏聲,再無其他聲音。
進門口右邊走廊裡,有米開朗基羅二十三歲的作品《彼得》,透明玻璃上倒映出幾個黑衣人的影子。
往前第三禮拜堂左側以及第二、第三禮拜堂相對的牆麵上有波萊渥羅為伊諾欠茲奧八世建造的青銅紀念碑。
碑前站著燕廷梟,他一身墨色西服,衣領挺括,襯得臉上的表情異常冷漠,眉眼微微擰著,顯出眉宇間一道痕,他微微側身站著,下顎的線條泛著犀利的冷光。
“爺,”馬超從外麵進來低聲說,“中殿那邊人已經到齊了。”
燕廷梟抬起左手手腕,右手輕輕整了整袖扣,漆黑的眸裡滿是漠然的冷意,“走吧。”
沿著中殿往裡走,撲麵而來儘是莊嚴肅穆的強大氣息,前方最醒目的是位於穹頂正下方的青銅華蓋,高三十米,四根二十米高的螺旋形銅柱支撐著,愈發顯得巍峨高大。華蓋四角各有一位守護天使,他們身後向上合攏的四根鳳尾形銅柱支撐起一個巨大的銅球,銅球上是象征天主教的十字架。
而十字架下方正站著十幾個歐洲人。
年紀都近四十以上,有些頭發早已花白,最年輕的不過是三十五歲左右,他們眼窩立體而深邃,個彆國字臉寬下巴,顯出一副富態模樣。
看見腳步聲,一群人轉過身,露出笑容。
“Ciao~”(你好~)
“
quanto
tempo!”(好久不見了!)
“Come
va
la
tua
famiglia?”(你家人還好嗎?)
燕廷梟微微頷首,他沒有用意大利語,而是用中文回,“很好,謝謝各位關心。”
幾個意大利人邊上站著兩個翻譯官,正用流利的中文同步翻譯。
有人注意到他身後隻帶著馬超,沒有帶那四個燕衛過來,有些好奇地用意大利語問了句,“你的保鏢呢?”
“這裡很安全,不是嗎?”燕廷梟看了他們一眼,薄唇微勾,笑得很淺淡。
幾個意大利人聽翻譯官翻譯的內容笑起來,“說得對!”
“燕俊堂怎麼沒來?”其中一人出聲問。
其他人早就發現了,此刻聽人提起,這才三三兩兩地接話,“是啊,我們跟他約在這裡聊接下來的計劃。”
“他病了。”燕廷梟淡淡道。
“啊,病了?嚴重嗎?”一個國字臉寬下巴的中年男人問,他有著啤酒肚,卻喜歡穿白襯衫,意大利的冬天氣溫不低,他隻穿著白襯衫,裡麵搭著背帶,把啤酒肚勒得緊繃繃的,外罩一件白色西裝。
“普通感冒,會好的。”燕廷梟看著他說。
中年男人Caspar笑嗬嗬地迎著他的視線,卻又覺得這年輕人的視線有如薄薄刀刃,一寸寸割開人的神經,讓他頭皮忍不住發麻,他硬是生生扛著這道視線,直到燕廷梟偏頭看向彆處。
另一人說話了,“在此之前,我們跟你的堂弟,也就是燕俊堂,已經商議過,明年計劃在羅馬開設賭場,在場的諸位都可分一杯羹。”
“太可惜了。”燕廷梟忽然出聲。
一群人以為他很讚同,便笑嗬嗬地看著他,又看著翻譯官,翻譯官硬著頭皮翻譯:“他說太可惜了。”
眾人臉上的笑崩了。
“什麼意思?”
“Ezra,你為什麼說可惜?”
燕廷梟看了眼眾人頭頂的十字架,不太明白這些手上全都沾血的人為什麼喜歡來這麼神聖的地方,還做出一副虔誠的信徒模樣。
他淡淡環視一圈,臉上竟帶了些微遺憾的神色,“燕家不會沾手黃賭毒生意,這是族內定下的規矩,很多年來都一直保持著,燕俊堂還小,不知道怎麼拒絕你們,所以這次我來,替他跟你們說聲抱歉,辜負了各位的一番好意。”
……
從聖彼得教堂出來後,到達教堂前方的聖伯多祿廣場上,馬超結束耳麥上的通話,低頭微微躬身道,“爺,派出去的人還沒找到燕少爺的下落。”
“繼續找。”燕廷梟看了眼低頭覓食的白鴿,語氣淡淡。
“是。”
馬超跟那邊通知完後,忽然想到什麼,猶豫著問,“爺,他會不會……跟Caspar串通好了?”
“如果我是他,會先殺了我,再去做其他事,他大可裝作生病受傷,這樣更方便接近我,也更容易刺殺成功。”燕廷梟回頭看了眼聖彼得教堂,薄唇微勾,眼底帶了幾分嗜血的光芒,“如果他和Caspar達成協議,你猜今晚會發生什麼?”
“爺……”馬超心裡一緊,“那還要找他嗎?”
燕廷梟戴上墨鏡,隻露出高挺的鼻梁,以及半截冷硬的下巴和緋色的薄唇,毫無溫度的聲音在空氣裡落下,莫名帶了股戾氣。
“找到他才能知道他選擇了誰。”
**
一處地下賭場內,一群人熱得全都穿著短襯衫,露出體毛茂盛的手臂,十幾個白人圍坐在一桌,而桌子對麵坐著一位中國人。
男人年紀不大,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一件白色襯衫,隻扣著一顆紐扣,露出大片肌膚,隱約能看見底下一小片腹肌,和小腹上方一道狹長又駭人的疤痕。
他手裡摸著牌,右手食指放在桌麵上時不時敲著,微微揚著臉,露出一張好看的東方麵孔,他的眼睛帶著笑,嘴角一直彎著。
這人便是燕俊堂。
他剛放下牌,肩上落下一隻手,他回過身,狀似驚喜地叫,“Caspar!”
一張國字臉寬下巴的意大利男人站在他身後,這人便是Caspar,他依舊穿著那件白襯衫,肚皮被兩條背帶勒得圓滾滾的。
“玩得開心嗎?”Caspar出聲問。
“開心啊,”燕俊堂笑著說,“這裡還不錯,就是玩久了有點累,我想回去睡一覺。”
“樓上就有房間,我派人送你過去。”Caspar熱情地說。
燕俊堂非常爽快地點頭同意了,“好啊,走吧,我太累了,對了,”他狀似不經意地看了眼邊上,“我那倆保鏢呢?怎麼不見了?”
Caspar笑著說,“他們照顧你太累了,我讓他們去休息了。”
自己的保鏢卻被彆人命令去休息,而且聽話音根本就不像是去休息,倒像是被關押了。
燕俊堂卻好似什麼都沒察覺到,驚喜地說,“那真是太謝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