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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天兒依舊出奇得冷。
段木央卻拿了車鑰匙匆匆往外趕,段母追了幾步問,“去哪兒啊?回來吃飯嗎?”
遠遠地傳來段木央的聲音,“彆管我了,你們吃吧!”
段母輕歎一聲,看她開著車出去了,隔著距離喊了聲,“小心點開車!注意安全!”
也不知她聽沒聽見。
段父從藥店回來,在門口遇上段母,問了句,“她又出去了?”
“是啊。”
最近段木央變化太大了,從前幾乎宅在家裡足不出戶,除非要她去藥店幫幫忙,不然就是呆在學校裡,也不參加什麼活動,整個人悶得不行,又不愛說話。
最近倒好,成天往外跑,三天兩頭不是住在茶莊就是住學校,在家呆著那幾天也幾乎整個白天都泡在外麵,也不知道忙些什麼。
做父母的有心想為她再找個門當戶對的男孩子慢慢相處,可她卻很有主見的說,“不了,爸,媽,我暫時還不想結婚,等我買了房子再考慮這些吧。”
一個女孩子買什麼房?
總歸要嫁到彆人家裡的呀,段母愁得不行,可轉念一想,她又怎麼能買得起房呢,而且聽她的意思,要三室一廳,足夠寬敞,還能遛狗,那必定是兩百多平的大房子,若是買在郊區還算便宜,若是在市區,哪怕她奮鬥一輩子也夠嗆能買得上。
段母鬆口氣的同時又懸著一口氣,不明白自家女兒怎麼好好地變化這麼大,而且不聲不響地就買了輛車,她雖然不懂什麼牌子,倒是段父去查了查,說那車光裸車就十四萬,再交個其他費用再加保險什麼的,十五六萬是一定要的。
她哪來那麼多錢?
段母繃不住好奇心,挑了個好天兒當著車的麵兒問她。
段木央的回答是,“這車是我一個朋友賣給我的二手車,我手裡攢了三萬塊錢,她說想換車,就把車賣給我了,我覺得很值就買了。”
段木央自然不可能告訴她這車是江栩送給她的。
三萬買了台十五六萬的車,而且車子看起來跟新的一樣,段母不信,卻又找不出什麼理由去懷疑,因為她相信自家女兒不會故意欺瞞她。
隻是,這孩子是真的變了,說走就走,以前還知道說一聲去哪兒,現在有了車,幾乎是拿了車鑰匙就直奔外麵,連一句交代都沒有。
“去哪兒了?”段父進來撣了撣肩上的雪問。
“不知道。”段母拿了毛巾替他掃雪,又解開他大衣外套掛在衣架上,“去洗手,水還熱著。”
段父點點頭,沒再說什麼,隻是想起前些天遇到一個同行,那人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前些天啊,在禦景華苑那碰見一小姑娘,你猜怎麼著,身邊跟著十幾個中介,我打聽了下才知道,這小姑娘十分了不得,買了兩套房,兩套都是買的頂層,現在正打算買第三套……”
段父耐心地聽著,適時地點頭給出反應,“現在的年輕人祖輩都有一定經濟基礎。”
同行猜不透他這句話,便試探地問,“你們家最近發財了?”
段父不解,“什麼?”
那同行看他麵露困惑不解,猜測對方估計是想裝傻蒙混過去,便悻悻笑著說,“放心啦,隻是苟富貴勿相忘啊,以後有需要的地方,還請段先生幫襯幫襯。”
“一定一定。”段父雖然不知道對方這一通話什麼意思,卻十分禮貌地應下。
現在想想,他那些話怎麼像是在影射段家發了橫財?
而被十幾個中介圍著的那個小姑娘,難道是段木央?
段木央趕到小區的時候,房東正拿著鑰匙奔過來,圍著車窗鬆了口氣說,“好幾天了,一次都沒出過門,我以為出事了,打開門看了眼,他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你快去勸勸吧,我進去勸了一次,他不聽。”
“好,謝謝了。”
段木央下車接過他手裡的鑰匙,和他一起進電梯。
房東還在說,“前天敲門就一直沒人開門,我以為他出去了,昨天敲門也沒人開門,但是沒看見人回來,早上路過保安室問了句,說他一直沒出去,我這才感覺不對勁,趕緊找了鑰匙開門去看……幸好還活著,唉呀,嚇死人啊,不要這樣搞,你好好勸勸他,我這個房子是新的啊,不能出半點事,以後還要租給彆人的呀。”
他絮絮叨叨了很多,其實就是怕江逸城死在他房子裡。
段木央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可心裡仍然不痛快,對他的態度不知不覺冷淡了幾分,“我知道了,謝謝你,我自己進去就行。”
房東大概也猜出自己剛剛那番話多麼自私又無情,隻訕笑著說,“我也是為了他好,年輕人有什麼想不開的一定要說出來,這樣我們才能幫助他。”
“謝謝。”
電梯開了,段木央不再跟他說話,站到江逸城的房門口,掏出鑰匙插鎖,扭轉著擰開門。
門一打開,就傳來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垃圾酸臭的味道,又像是人身上被煙草熏了很久,散進整個房間,和房間裡的物品融合混淆產生的另一種混合氣味,十分難聞。
她沒去看坐在牆角的人,而是走進房間,挨個打開窗戶,隨後把窗簾拉開,又把廚房的垃圾桶和洗手間的垃圾桶全部清理出來打包丟在門口,等處理完之後,她又進了廚房燒水,隨後拿了掃帚把牆角那一堆煙頭掃進去。
她一直沒有說話,沒有問他怎麼了,也沒有關心地安慰一句,她隻是進來一刻不停地打掃著,製造出吵鬨的動靜。
水燒開,段木央倒了一杯放在江逸城手邊,她也沒有勸他說喝點水,她隻是放下水杯又重新進了廚房。
等她切完一顆白菜之後,她自己都有些鬱悶,她到底過來乾嘛來了。
唉,為了替江栩照顧她這個大哥,她真的是操碎了心,也不知道江逸城受了什麼刺激,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半小時後,米飯的香氣飄了出來,接著是肉的香味,雞蛋的香氣,牽引勾動著人的味蕾。
江逸城塌陷的肩膀微微動了動,抬起那顆沉重的腦袋,他的眼睛很紅,像是十幾天沒有好好睡上一覺,唇上長了一圈胡茬,嘴唇乾裂,大概煙抽得凶了些,嘴唇裂出了血。
段木央裝了兩碗米飯,隨後擺好筷子,這才走過來,半蹲著問,“能起來嗎?”
江逸城看著她,有那麼片刻,他就隻是安靜地看著她,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但是房東說你好幾天沒出來,估計沒吃飯吧,我做了些吃的,起來吃點東西吧,吃完了你再過來沉思。”段木央望著他說。
她把他的頹廢和悲傷稱作沉思。
江逸城想笑,可他笑不出來,他的心口太疼了,像是有人用刀在切割分食他的心臟,一口一口,咬下他的命脈。
一根手臂伸了過來,段木央試圖架起他,但是蹲在那,本身就不好使力,她咬著牙起了幾次,沒法站起來,隻好轉頭喘著氣說,“江逸城,你起來好不好?我沒力氣了。”
清冽的茶香充斥鼻端,是她的味道。
江逸城壓在她肩上,另一隻手往牆上使力,他站了起來,又搖搖欲墜地要倒下,段木央眼疾手快扶住他,“去,椅子,那邊……椅子上。”
兩人走動間,碰翻了之前她放在那的一杯水。
段木央沒管,咬著牙架著他到椅子上,她的腰幾乎要斷了,正要抽出手揉一揉腰,人就被摟住了。
她怔了怔,在掙紮和抽身走人兩者間猶豫了片刻沒有動彈。
江逸城也沒有其他動作,隻是簡單地摟住她。
他身上有很濃的煙味,混著汗味和衣服上已經很淡的皂香味,有種熏人的臭。
他幾天沒洗澡了?
段木央忍了忍,努力屏住呼吸問,“好了嗎?”
沒有聲音。
段木央試探著往後退,這才看見江逸城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
“……”
她做了一桌菜可不是為了看他睡覺的。
段木央很想一巴掌抽醒他,但實際上,她隻是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隨後進房間拿了毯子過來披在他身上,又打開客廳空調。
她簡單吃了點菜,隨後收拾碗筷,拖了地,這才坐到他邊上,因為江逸城的頭要墜下來了。
她試圖拿靠枕給他墊上,但效果甚微,她隻能忍耐著把自己坐過去,然後捏著鼻子,把肩膀借給他靠。
她不停在心裡默念,應該的應該的,江栩為她做了那麼多,她隻不過是把肩膀借給她哥靠一下而已,又不是少塊肉。
房間裡安靜無聲,隻有空調發出的掃風聲,她百無聊賴地拿出手機繼續看照片,那天她不過是去看房,結果不知怎麼地就突然圍了十幾個中介,極力推銷著新樓盤。
事後想想,隻能是當時被哪個中介認出來了,不然怎麼會那麼多人圍著她。
再這樣下去可不行,要是被爸媽知道了,一定會追問她到底在做什麼,搞不好自己買房的事也會暴露……
江逸城睡得不安穩,他這幾天一直渾渾噩噩,甚至說句難聽的,發現自己不是江遠山親生的這件事都遠不如江栩騙他這件事來得打擊要大。
知道自己不是江遠山親生兒子的那一刻,他茫然彷徨驚惶失措,甚至害怕得不敢去看江遠山的眼睛,可他從沒有像這些天,仿佛被剜了心剖了腹,痛得他痙攣著蜷縮在一起。
那個小丫頭,他從她七歲開始就陪在她身邊,他把她看得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重要,如果現在出現一個人綁架了江栩和王雪華,讓他隻能選一個,他一定毫不猶豫就選江栩。
更甚者,如果要他的命才能換她的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願意的,他早就做好了要為她拚命守護她一輩子的準備,可事實卻是……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他流著淚醒來,眼前是青綠色的毛衣,黑色的女士冬季防滑鞋,黑絨裹著一條偏瘦的小腿,沿著小腿向上,是一雙瘦長的手,大概因為有些瘦弱,她的手沒多少肉,一層皮覆在骨節上,隨著她的動作緩緩顯出發白的骨節。
她在看手機,一條一條撥動,翻看照片。
而也在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是枕著她的肩膀,這才垂目看見了她的手機。
空氣裡還殘留著飯菜的餘香,他闔動鼻翼,微微吸了口氣,這才緩緩坐起身。
“醒了啊?”段木央偏頭問他。
他注意到,她在揉著自己的肩膀。
“謝謝。”他沒有發出聲音,聲帶像是被那幾包煙給損了,導致他沒能發出聲音,他捂著喉嚨咳了咳,“謝謝。”
大概缺水,他的聲音嘶啞無力,難聽得像是一隻鴨被狗咬住了脖子。
段木央倒了杯溫水過來,“彆說話了,你先喝口水,吃飯嗎?點頭就行。”
江逸城點頭。
段木央就再次進了廚房,把菜在鍋裡過一遍,又把米飯放微波爐轉一圈。
她什麼都沒問,隻是看著江逸城吃完飯,又把碗筷收拾了,這才起身準備告辭。
江逸城恢複了點力氣,走到門口送她,段木央卻停住衝他笑笑,“你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吧,外麵很冷的,再見。”
她是不敢問還是真的不關心,這一刻江逸城都不在意,他隻知道,自己渾渾噩噩度日如年時,是她出現在自己麵前,為他做了一頓熱乎乎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