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啞巴!牛啞巴!身後跟了個小啞巴!”
一群小孩再次追在陳家嫻身後。
今天是穆承胤到這裡的第五天。
他剛從學校出來抽煙,才抽一半,聽見學校門口的動靜,抬頭看去,小姑娘安安靜靜地走路,似乎聽不到身後那群煩人的聲音,她梳著整齊的麻花辮,依舊是一件黑裙子。
穆承胤注意到,這條黑裙子和昨天的不一樣,甚至,他今天才發現,她每天的裙子應該都是不一樣的,隻不過沒人注意。
因為,裙子邊緣繡著很小的圖案,是一隻卡通的皮卡丘,一抹明黃色很亮。
看到穆承胤,那群小孩立馬裝作乖巧地樣子想從穆承胤邊上走過去,卻忽然被穆承胤抬手攔住了。
“……”
小孩子們都不大,五六歲的有,七八歲的有,統一的是大家穿得都臟兮兮的,臉上也烏漆嘛黑,這麼一對比,陳家嫻在裡麵是最乾淨最漂亮的一個。
“這麼欺負女孩子不好吧?”穆承胤伸著手臂將六七個孩子全部攔住,目光一一掃過每一張孩子的麵孔,和他們膽怯退縮的眼睛對視,“男孩子應該紳士一點,禮貌一點,欺負女孩子算什麼?以後是不想結婚娶老婆了嗎?”
幾個小孩被說得麵麵相覷又不敢反駁。
陳家嫻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走到一半,回頭看了眼——穆承胤還在跟那群孩子們說教,隨後從口袋裡掏出了點什麼,一群男孩子當即興奮地湊上前,完全忘了陳家嫻。
“以後下了課過來,叔叔給你們看好玩的。”穆承胤拍了拍一個男孩的衣服,把他身上的灰塵拍下,隨後叮囑,“以後不許欺負女孩子聽到沒?”
幾個孩子連連應聲,“聽到了!”
眼鏡醫生摸出煙出來點上,“乾嘛呢?跟小孩套什麼近乎?馬上吃飯了,趕緊進去吧,你最愛的大鍋燉肉。”
穆承胤歎了口氣,連續五天大白菜燉肉,是個人都吃膩了,更彆提那菜有多難吃,穆承胤就算配著辣椒醬,這胃也有些受不了了。
他揉著胃,眉頭微微皺著,“算了,我包裡還有點巧克力,午飯不吃了。”
“有巧克力你不早說?!”眼鏡醫生大驚小怪,“趕緊拿出來分我點,我中午也不吃了!”
穆承胤果斷拒絕,“抱歉,沒有你的了,剛剛已經分給那群孩子了。”
他口袋裡還剩一塊,打算分給那個小姑娘。
沒辦法,他對懂事又有禮貌的孩子總想多勻點關心。
眼鏡醫生目露絕望,“你走。”
穆承胤笑了,“堅持住,還有二十五天。”
不說還好,一說這個,眼鏡醫生臉上的喪氣都快漾出來。
最後穆承胤還是去簡單吃了點,校長特彆熱情地過來邀請他,這幾天陸陸續續有人過來谘詢病症,他們每天都很忙,忙著為大家講解病症,忙著給大家分藥,還要登記,也算是給這裡的人做了一次免費的教學。
校長認為但凡傳播知識的就是老師,所以一開始還喊穆醫生,幾天過去就改口喊穆老師了。
“你們這裡老師有三個?”穆承胤跟他閒聊起來,“不是四個班級嗎?”
“啊,四個老師。”校長吃了口米飯,吃一半從嘴裡摳出個石子,放在桌上,“有個老師請了一個月的假。”
“一個月?”穆承胤目光盯著他手裡的石子,突然有些食欲不振。
“嗯,就你們來之前剛請的假。”校長手往身上隨意擦了擦,忽然抬頭笑著說,“她很厲害的,什麼都會,她一個人教四年級,但是每周隻教一天,一個月教四天。”
眼鏡醫生插嘴問,“為什麼?你們不是一周有兩天休息嗎?”
“嗯,她定的規矩,而且不要工資。”校長笑嗬嗬地說,“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不要工資?”眼鏡醫生倒是有些詫異了,這裡的每個人都是談錢色變的。
這幾天聽說是免費發藥,還有人過來冒名領兩次,被抓到還說什麼反正是不要錢的,多給點不行嗎,態度理直氣壯得讓人想揍。
“是誰啊?我應該免費送她點藥。”眼鏡醫生讚歎地說。
“我們都叫她
陳老師,名字好像叫什麼陳……”校長抓了抓腦袋上稀少的頭發,“陳什麼我給忘了。”
穆承胤心裡一動,輕聲問,“陳希?”
校長想了想,搖搖頭,“不是這個。”
穆承胤垂下眼瞼,“哦。”
眼鏡醫生捅了捅他的胳膊,“怎麼,認識的人?”
穆承胤搖搖頭,“沒有,隨口問問。”
眼鏡醫生狐疑地瞧著他,隨口問問怎麼會那麼緊張。
“哦想起來了!”校長拍了一下大腿,“叫陳木!”
穆承胤喝了口水,“我吃好了。”
他走出去習慣性摸出煙,這幾年煙癮有些重,但是沒事乾,隻能抽煙,在醫院忙著還好,到了這裡,一旦吃完飯,就閒得想抽煙。
陳家嫻從遠處背著書包過來,穆承胤看見她,隔著距離衝她招了招手。
陳家嫻小跑幾步過來,到他跟前,氣沒喘勻就說,“謝謝。”
穆承胤知道她說的是早上的事,笑了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她,“吃嗎?巧克力。”
沒想到她竟然搖了搖頭。
“不吃,謝謝。”
穆承胤頗覺奇怪,半蹲著問,“你們小孩不是很喜歡這些嗎?”
這麼近距離看,陳家嫻的眼睛讓他感到有些親切的熟悉感,或許是因為這個孩子過於懂事和乖巧吧。
“我吃過。”陳家嫻見他蹲下來有些奇怪,除了媽媽和叔叔,很少有彆人蹲著跟她說話,她突然對這位叔叔升起更多好感,“我媽媽說,外麵的誘惑很多,但隻要你嘗過,你就不會感興趣。我早就吃過巧克力了,謝謝叔叔。”
穆承胤對她媽媽愈發好奇了,“你媽媽肯定受過很好的教育,她把你教得很好。”
“沒有,我媽媽沒有上過大學,她說知識可以改變命運,所以希望我能好好上學。”陳家嫻說完衝他揮手,“叔叔再見,我去上課了。”
她今年好像七八歲,上的是四年級。
穆承胤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們老師不是請假了嗎?”
“嗯,是我媽媽。”陳家嫻站定。
“是你媽媽?”穆承胤覺得驚奇又忽然覺得十分合理,“可你媽媽請假了,你怎麼還來上課?”
陳家嫻小臉很嚴肅,“我媽媽說了,老師可以請假,但是學生不可以曠課。”
穆承胤忽而失笑,“你媽媽真是……”他找了很久,隻找到校長用來形容她的形容詞,“很厲害。”
陳家嫻轉身要進去,穆承胤想起她的那位叔叔來,“你那叔叔怎麼沒來?我可以免費給他看看。”
“他太倔了。”陳家嫻雖然年紀不大,但說話很有大人的範兒,“不管他了,愛來不來吧。”
穆承胤:“……”
學校的上課鈴聲是校長的喇叭,每天時間一到,校長拿著喇叭站在太陽底下那麼一吹,學生陸續進教室。
穆承胤回去拿了點藥,跟午休的眼鏡醫生說了一聲,獨自走向了陳家嫻的家。
這次敲門,門沒有關上,他一敲就開了。
院子裡一眼就可以看出沒人,他應該走出去的,但是這個院子和其他院子不太一樣,收拾得很整齊。
院子裡有秋千,樹下有一張書桌,啞巴那天扛來的木板大概是為了做凳子,穆承胤注意到有兩個新的小凳子放在桌邊,應該是夫妻兩人坐在邊上,督促中間的孩子學習。
不對。
陳家嫻是單親。
穆承胤這麼想著,忽然聽到一點水聲。
啞巴在屋裡?
“你好?”他走了過去,循著聲音走到一間類似廚房的房間,門關著,他敲了敲,“你好?我是上次來過的那位醫生。”
水聲忽然停下。
他覺得奇怪,明明聽到聲音了。
他嘗試著推了一下門,門裡忽然傳來女人的聲音,“彆進來!”
是普通話,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但是聲音很啞。
這個聲音讓穆承胤頭皮有瞬間的發麻。
聽錯了?
不像。
他看著麵前這扇門,猛地推開。
一個女人背對著他,可能
在洗澡,她正用衣服胡亂地披在身上,露出的背晃到了他的眼睛。
穆承胤條件反射地背過身道歉,“對不起,我……”
他聲音忽而停住。
又慢慢轉過身來。
那個女人依舊沒有轉過身來,她已經穿好了衣服。
如果說,穆承胤對一個女人的身體熟悉到隻看一個背影就能認出,那麼這個女人一定是那個叫蚤姐的女人。
特彆是她光著背的時候。
他最喜歡的就是她背對著他,脖頸高高揚起,雙手無助地攀在前方,什麼都抓不住,隻能被他攥在身後。
“怎麼不轉過來?”穆承胤站在那,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用一支筆盤起的頭發。
那個女人拿起毛巾擦了擦脖子和臉,隨後重新把衣服脫了,大概是身上的水沒擦乾淨,衣服全濕了。
她拿起椅子上的浴巾把自己包起來,隨後慢慢轉身,從容不迫地越過穆承胤往外走。
穆承胤盯著她的臉,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
“陳希?”
那個叫陳希的女人看也不看他,“我要換衣服。”
穆承胤抓住她的手,盯著她的臉看,盯著她的眼睛看,看得久了,眼睛都發燙,做夢般,朝思暮想的人就這麼忽然出現在眼前,他仍不敢相信般,喃喃地問,“陳希?”
陳希甩開他的手,麵無表情地說,“我要換衣服。”
說完,她徑直走了出去,走向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穆承胤在外麵等了許久,又上前敲門,“你衣服換好沒?出來,我們談談。”
他忍了許久,才狠狠壓住了沒有衝進去把人抱在懷裡的衝動。
可是,那個女人似乎沒有心,見到他沒有絲毫的開心,麵無表情,甚至……一開始分明是不願意見到他的。
穆承胤沒等到她開門,卻等到啞巴回來了。
啞巴進門一看見他就大怒,指著他“啊啊啊啊”地叫喚著什麼。
屋裡的陳希聽見動靜走了出來,拉著啞巴比劃了一下,啞巴這才安靜下來,又氣不過似地,推著穆承胤往門口走。
穆承胤忍耐著說,“我不跟你動手,你最好彆推我,我還有事要和……她聊。”
啞巴不知道聽不聽得懂,一個勁把人往外推。
陳希突然拉住啞巴的手,衝他比劃了一下,啞巴看看穆承胤,又看看陳希,隨後走向陳希一開始洗澡的房間。
這裡的水白天隻來一次,他們要趁來水的時候補充水,還得趁著這個時間洗澡洗衣服,不然就需要更多的缸和桶裝水。
穆承胤這才注意到院子裡晾著陳家嫻的裙子。
他一開始進來時還想著這是陳家嫻的家,後來看見陳希之後,什麼都忘了,直到啞巴進來,直到他看見滿院子都是陳家嫻的東西——他才猛地清醒地發現一件事實,陳希生了孩子。
孩子是幾歲來著。
會不會……
會不會……
陳希剛好抬頭看過來,過去八年,她的目光依舊空洞平靜,隻是聲音一如既往的沙啞性感,“進來。”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
穆承胤腳步虛浮地跟了進去。
孩子……
是他的孩子嗎?
門一關上,他就問,“陳家嫻……是我的孩子嗎?”
陳希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水,隨後看著他,目光很淡,“是的話,要跟我打官司要孩子?”
穆承胤愣住。
他怎麼都想不明白,和這個女人的再次相遇會變成這樣一副針鋒相對的場景。
“為什麼瞞著我?”穆承胤想,如果當初知道她懷孕,他一定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和她結婚,給她名分,好好照顧孩子。
而不是像此刻這樣。
他們麵對麵坐著。
中間隔著八年的隔閡與陌生。
“為什麼瞞著你?”陳希把杯子放下,“穆醫生,我從來沒有瞞過你,隻是那時候我剛好離開,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離開嗎?”
穆承胤怔住。
“你跟我說,你要結婚了。”陳希看著他,一字一句,“是你要我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