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穆醫生你能走了啊?不是說不能動嗎?”
眼鏡醫生走過來時,穆承胤已經站了起來,他垂著頭,額頭有些腫,走過來時,表情像是不小心迷失在深山老林裡的迷惘與悵然。
“他這是怎麼了?”眼鏡醫生察覺到不對,看向陳希,陳希卻是什麼都沒說,和他擦肩而過,那一瞬間,眼鏡醫生腦子裡有個畫麵一閃而過,他指著陳希的背影,“我……我好像在彆的地方還看過她……”
穆承胤跨過門檻,麵無表情地說,“走吧。”
走出來後,眼鏡醫生點了根煙,遞到穆承胤跟前,“抽嗎?”
穆承胤接過,吸了口,回頭看了眼陳希的家,隨後抬腳往前走。
“我還以為你倆昨晚成了呢,怎麼回事?剛剛房間裡的氣氛不太對勁,我都沒敢出聲……”眼鏡醫生覷著穆承胤的表情問,“你倆是咋了?”
“我們同居過一段時間,後來我跟她說我要結婚了,她就走了,一走就是這麼多年,一個人帶大了孩子。”穆承胤狠狠吸了口煙,嗆得咳了一聲,“她說,是我讓她離開的。”
“靠!你這麼缺德?!你為什麼趕她走?!”眼鏡醫生一個外人聽了都十分氣憤,“人無名無分陪你……睡,睡那麼久,你什麼都沒給,完了自己結婚,就把人給趕走了,換誰誰都接受不了啊,你倒好,現在找到人了,孩子都有了,想做便宜爸爸,門兒都沒有!”
穆承胤停了下來,“那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眼鏡醫生摸著下巴,“跪下來給她磕頭,求她原諒。”
穆承胤:“……”
眼鏡醫生輕咳一聲,“我開玩笑的,我想想啊,怎麼辦。”
穆承胤不說話,抽完煙,他摸了摸額頭,還腫著,額頭貼著紗布,應該是她包紮的,可惜他那時候睡著了。
眼鏡醫生琢磨著忽然問,“你先跟我說說,剛剛是怎麼回事?”
穆承胤想起陳希剛剛那句話,抬手揉了揉眉心,“我親了她,然後……”
眼鏡醫生接話,“然後你想睡人家,人家不讓是不是?”
穆承胤點點頭,“嗯。”
“穆醫生,彆看你人模狗樣的,你這情商不太行啊。”眼鏡醫生扶了扶眼鏡,瞬間化身知心大姐,“女人先得交心,才能交身,那不交心就跟你上床的絕對是不愛你,那要是想跟你交心才上床的,絕對是非常愛你。”
一番繞口令似的話結束後,他得出結論,“你得先讓人家愛上你。”
穆承胤不做聲地繼續往前走。
眼鏡醫生對自己的一番結論十分滿意,正要搓手自豪地自誇一番,忽然發現一件事,“不對啊,你們同居過一段時間,那她一定很愛你啊。”他自言自語道,“這個說法就不通了。”
“她不愛我。”穆承胤皺了皺眉。
“怎麼可能?!”眼鏡醫生大驚小怪地叫喚起來,“不愛你一聲不吭給你生這麼大孩子?!不愛你跟你同居那麼久?!還瞞得那麼緊,不讓任何人知道,連我們都不知道!”
“……”
穆承胤歎了口氣,“其他的事情我不確定,但她確實不愛我。”
“好,咱們先假設她不愛你。”快到學校門口了,眼鏡醫生拍了拍手,“那我們就重新讓她愛上你。”
“……”
穆承胤沒動。
眼鏡醫生推著他往前走,“走,先回去好好休息,我們調整一下作戰計劃。”
“……”
穆承胤狐疑地看著他問,“為什麼你這麼亢奮?”
“這麼明顯嗎?”眼鏡醫生摸了摸自己幸災樂禍的臉,“不知道,就是第一次發現穆醫生你也有今天,就覺得好爽哈哈哈!”
穆承胤:“……”
穆承胤回去也沒怎麼休息,最近一直往陳希家跑,又因為去了趟山上,在宿舍躺了幾天,醫院院長打了電話過來叮囑,讓他帶著那群新人表現好一些,畢竟新一年的年終評比,就靠這些貧困山村支援活動的評價了。
他安心在學校跟孩子們上了一天課,主要針對的是四年級的學生,因為陳家嫻在裡麵。
他上課和其他新人不一樣,新人總是照本宣科,他則是以前帶過助理,上課也不需要帶書本,隨便一個簡單的病症,他可以聯想到有關這個病症的所有其他症狀,加上他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讓山裡的孩子覺得他像一個很專業的醫生,所以孩子們上他的課都比較安靜,也都很認真地在
聽。
陳家嫻對他的評價都很不錯。
放學後,穆承胤總會送些親手做的小玩意給陳家嫻。
陳家嫻也都笑著接了。
眼鏡醫生則是忙著去采花,住在山腳下,根本沒什麼玫瑰花,到處都是野花,他采了一些,紮起來,讓穆承胤送給陳希。
穆承胤一看那個花自己都嫌棄,“不要,她也不喜歡那種花。”
“女人都喜歡花,誰說她不喜歡,那是因為你沒送。”眼鏡醫生非常篤定,“你沒結婚,你不懂女人心。”
穆承胤拿著花走到半路丟了,他當然懂陳希,她不是那種喜歡花的女人,她喜歡的是安安靜靜不會打擾也不會給彆人造成困擾的花。
是綠蘿,是吊蘭,是仙人掌。
是安安靜靜不需要嗬護也能安穩生存的植物。
不是玫瑰花那種花期隻有兩三天的脆弱植物。
他沒有給陳希送花,他幫啞巴劈柴,鋸木頭,幫陳家嫻補習功課,幫陳希打掃衛生,天黑就走,晚飯都沒吃。
偶爾陳家嫻留他吃飯,他也笑著擺手拒了。
陳希則依舊表情淡淡。
穆承胤想,眼鏡醫生說得對,雖然不是他主動趕她走,可陳希卻也是因為他才離開,一個人在外麵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才生下陳家嫻。
是個人都該憤怒,可陳希沒有憤怒,她的憤怒和委屈或是不甘,已經被八年的時光熬得一乾二淨。
可他不能忘。
無論如何,他都想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彌補。
哪怕……她不原諒他。
——“是你要我離開的。”
耳邊還回蕩著她沙沙啞啞的聲音。
穆承胤摘掉眼鏡,捏了捏鼻梁。
明天就是他們離開的日子了,他從不知道一個月過得這樣快。
眼鏡醫生邊哼歌邊收拾東西,心情好得很。
其他新人也都早早地收拾完自己的行李箱,隻等明天早上一起床就走。
穆承胤坐在床沿,靜靜地呆坐了片刻,轉身又出去了。
眼鏡醫生看了他一眼,搖著頭,歎了口氣。
起初他覺得陳希這人挺不錯的,就是對穆醫生態度特彆不好,要麼就當沒看見,要麼就特彆冷淡,穆醫生吧,做牛做馬的這些天幾乎全泡在她家裡了,結果啥進展都沒有。
眼鏡醫生還專門去看過,想知道穆醫生能做到什麼程度,哪知道,去看了才知道什麼叫大吃一驚。
在醫院裡受多少小護士追捧的穆醫生,在這裡辛辛苦苦擦桌子擦椅子,掃地拖地,打掃廚房打掃廁所,還幫啞巴鋸木頭,簡直就是萬能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往哪兒搬。
他之前還堅信,陳希一定對穆醫生是有感情的,結果看了一整天,發現穆醫生是有自知之明的,陳希一整天都不看他一眼,幾乎當他不存在。
這種滋味真的太難熬了。
要不是因為陳希生了陳家嫻,眼鏡醫生都想勸穆醫生放棄了。
但是吧,穆醫生有錯在先,這一點毋庸置疑,眼鏡醫生隻好給他加油打氣,希望他再接再厲堅持住,隻希望臨走之前打動陳希。
誰知道,這再接再厲到最後一晚了,兩人依舊沒有進展。
“去跟她攤牌啊。”眼鏡醫生拿了煙走出來,穆承胤正站在外麵抽煙。
“你跟她說,我想和你結婚,然後帶孩子回去一起生活。”眼鏡醫生勸道,“就說,明天跟我一起走。”
穆承胤低著頭,“說了。”
“她怎麼說?”眼鏡醫生忙問。
穆承胤搖搖頭。
“沒同意?”眼鏡醫生問。
穆承胤呼出一口白煙,“沒說話。”
“你說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啊?”眼鏡醫生自言自語。
穆承胤眉心皺著,“不知道。”
“會不會是因為,你沒有求婚啊?”眼鏡醫生支招,“不然,你今晚去求一個試試。”
穆承胤搖頭。
“明天就要走了,你今晚不過去?”眼鏡醫生捅了一下他的胳膊,“夜晚,是女人的防備最容易瓦解的時間段,你該把握。”
穆承胤把煙滅了,“明天我跟你們車去鎮上一趟,買點東西再回來。”
“買什麼?”眼鏡醫生問完才發現自己問錯了重點,“回,回來?你還要回來?啊對,你老婆孩子在這,可是,你這……你這就這麼留下了?那要是她不跟你回去呢?”
“我
電腦裡有辭職報告,回去幫我發一下。”穆承胤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回去就不回去,我做好準備了。”
他說完進去了。
眼鏡醫生抽著煙“靠”了一聲。
第二天一行人坐車時,不少學生都出來送,陳家嫻也站在人群裡,穆承胤看到她,衝她招招手。
陳家嫻跑過來,問,“穆叔叔,怎麼了?”
穆承胤半蹲下來,問,“我要走了,可不可以讓我抱一下?”
陳家嫻有些羞赧,考慮了片刻說,“可以。”
穆承胤抱了抱她。
其他孩子登時也吵著上來,“穆叔叔!我也要抱一下!”
穆承胤笑著抱了抱其他孩子,眼睛卻一直看著陳家嫻。
眼鏡醫生站在邊上酸溜溜地問,“為什麼沒人想抱我?”
“哈哈哈因為你長得沒有穆醫生好看!”孩子們毫不留情地說。
眼鏡醫生捂著心口,“你們這群小孩,太傷人了!”
其他孩子哈哈大笑。
陳家嫻也在笑。
穆承胤心想,我女兒真好看。
她小時候一定更好看,小小的一團,縮在媽媽懷裡,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
她牙牙學語。
她蹣跚走路。
她會說話時,第一聲喊的是爸爸還是媽媽。
可惜……他作為父親,沒能看到這些。
“穆叔叔,你哭了!”孩子們驚叫起來。
陳家嫻也詫異地看過來。
穆承胤笑著揩掉眼角的淚,“舍不得你們了,再見了。”
一群學生揮舞著手臂喊,“再見!”
坐上大巴車時,眼鏡醫生摔坐在座椅上,“啊,總算可以回去了。”
穆承胤坐在他邊上,拿出手機看地圖,距離這裡最近的一個鎮要兩小時才能到。
“你要買什麼東西你還沒說呢。”眼鏡醫生湊過來。
“隨便買點。”穆承胤合上手機。
“切,不說算。”眼鏡醫生抱著手臂閉上眼,沒一會睡了過去,等他醒來時,車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他看見穆承胤拍了拍他的肩說,“我走了,回去彆忘了。”
他含糊地應聲。
穆承胤背著自己的包下了車,他沒有傘,整個人一下去就被大雨包圍。
眼鏡醫生忽然打了個激靈,腦子裡終於想起了什麼。
車子已經開了出去,他立馬站起來大喊一聲,“師傅等一下!”
他衝下車追了幾步,“穆承胤——”
穆承胤轉身,他渾身被濕透,整個人狼狽不堪。
眼鏡醫生卻站在大雨裡衝他喊,“我想起在哪兒見過她了!”
穆承胤不解,“什麼?”
“我,我有次洪市救援,你記不記得,很多年前了,我都快忘了,我當時……你,你手腕骨折你記得嗎?你那時候剛好,所以,那時候隻有我去了,你記得嗎?”眼鏡醫生急得語無倫次。
穆承胤卻聽懂了,“嗯。”
“我在那看到她了!”眼鏡醫生激動地說,“她那時候來找人,撞了我一下!”
穆承胤也想起來了。
那個漆黑的夜晚。
她光著一隻腳,從電梯到門口的那段地上留下一串的血跡。
“就是她!”眼鏡醫生走到跟前,使勁地拍了穆承胤一下,“她找了我們很多人,問我們有沒有見過穆醫生!”
穆承胤恍惚了一秒,“什麼?”
雨聲太大了,他似乎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
眼鏡醫生兩手抓住他的肩膀,喊,“我終於想起來了!她那時候找的人是你!”
大巴車離開,原地隻剩下穆承胤一個人呆呆站著。
蒼茫雨絲將他包圍,他的世界坍塌成碎片,每一塊碎片都在發出痛苦的聲音。
——“去哪兒了怎麼弄成這樣?”
——“我問你去哪兒了?”
那個夜晚。
陳希以為他去了洪市救援,以為他出事,所以她不顧一切地去找他。
但他那時候在哪兒呢。
他在跟黃夏相親。
他的手機被穆母拿走。
一切的陰差陽錯都在那一瞬間。
讓他後來錯過了整整八年。
腦海裡隻剩下陳希那一晚對他說,“穆醫生,你管得太多了。”
他就以為,那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