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瀟瀟而下,掛在屋簷下的長燈籠搖搖晃晃,在地上留下不停變換的影子。
客棧大廳內,刀客張錠端著一碗黃酒,坐在長凳上,稍微醞釀措辭,說起了他的江湖:
“……我是關中人,小時候在武館學過幾年,本事還算不錯,十七八歲就在鎮子上有了一番名聲,還在衙門裡謀了個小差事,乾個十年八年怎麼也能混個兵曹當當……
……家裡還算富裕,有幾十畝地,雖說是偏房的兒子繼承不了家業,但官府那點俸祿還沒家裡給的月錢多,熬不住……
……當時經常聽書,就是那些大俠的事兒,什麼‘祝劍聖、老司徒’,說書先生天天講,從八歲聽到十八歲,在衙門乾了幾天沒意思,便給家裡留了封信跑了……”
說到這裡,刀客張錠轉身拿筷子指了指雨幕中的大牌坊:
“當時朝堂還管的不嚴,江湖人多的很,想要過‘鬼門關’還得有點本事,現場找個人打一架,打贏了的過去……”
許不令嗦了口麵條,點了點頭:“還有這說法?”
“是啊。”
刀客張錠輕笑了下,繼續道:
“我出身關中本就個兒大,從小又吃得不差,站在人堆裡麵那叫‘鶴立雞群’,找來找去找不到人單挑,後來還是一個姑娘家跑過來,說來找我切磋,幫我一把……
……我當時還以為那姑娘好心腸幫忙,隨便走個過場,樂嗬嗬就答應了……”
夜鶯眨了眨大眼睛:“然後你就被打趴下了?”
刀客張錠點了點頭:“可不是嗎,還沒出江湖就丟了個人,當時年輕氣盛不服氣,隨手抓了個人打了一頓後,就跑去追那姑娘……”
夜鶯聽的很認真:“然後呢?”
“然後……”
刀客張錠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輕笑了一下:
“然後就和那姑娘認識了,叫王瑩,本是一個小門派的徒弟,自己出來跑江湖,見我有些武藝,便和我一起結拜走南闖北,去過武當山、洞庭湖,還到司徒家拜訪了一次,隻可惜沒見到司徒老前輩人,不然我還想拜師來著……開頭那兩年,過得確實自在,連姓什麼都快忘了……”
許不令搖頭笑了下:“有誌同道合的姑娘陪著,一起闖蕩江湖,這不挺好嗎?”
“若是一直那樣自在,確實挺好……”
張錠深色略顯落寞,搖頭輕歎:“但常言‘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江湖人也要吃飯穿衣,我帶的盤纏多,她也有一些,兩個人不愁吃穿到處跑,過了兩年就給見了底。都是江湖人,沒銀子總不能回家要,我和她便想著掙銀子繼續闖蕩……
……結果這江湖上,花銀子容易,掙銀子就是要命。押一趟鏢走幾百裡路,掙幾兩銀子,出了事得拿命去拚,就這還接不著,當護衛什麼的更不用說,不是熟人金主根本不要。那剩下的就隻有偷雞摸狗的勾當……
……我自幼讀了些書,又當過捕快,不願意敢那種事兒,可王瑩吃不了苦,就說又不殺人,幫人家打打架收點租子罷了……
……我是個男人,當時就想著不能讓女人吃苦,想了幾天,便也答應了,跑去賭坊給人家當打手,追債、攆人什麼的……”
許不令蹙眉想了下:“這樣沒什麼吧,又不傷天害理。”
張錠認真搖頭,語重心長的道:“小時偷針,大時偷針,有些東西的口子就不能開。賭坊是禍害人的地方,賭徒輸乾淨又沒銀子,追債隻能往人家家裡追,追回來和賭坊對半分……
……來銀子是快,但這玩意比賭還上癮,我乾了兩天覺得不對勁,繼續下去遲早走錯路,便不乾了……
……可王瑩不一樣,她在江湖上長大,覺得這理所當然,還問我‘不乾了我們吃啥穿啥’……”
“食不果腹,還講道義,確實不容易。”
張錠看著火盆,點了點頭:“是啊,從那之後,還是在賭坊乾著,勸自己也沒殺人放火,得過日子。後來就是鐵鷹獵鹿,官府查的嚴了,鬨事兒的少了,賭坊也不養那麼多打手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流落江湖每天為了吃穿發愁,王瑩受不了,想方設法弄銀子,押黑鏢、勒索富家少爺……乾的全是當年吐唾沫的事兒,就這麼飄了十年,要不是我攔著,早殺人放火了……
……年初的時候,我過夠了這鬼日子,不想跑了,想帶著王瑩回老家……王瑩卻已經習慣了江湖人的日子,不知從哪兒聽到了小道消息,說是江湖人有人要造反,各地的江湖人都準備揭竿而起,讓我也去……
……造反是他娘殺全家的事兒,我肯定去不了,卻是勸不動王瑩,兩個人一路吵一路走,到老龍山遇上了夥兒落魄人,都是十年前被鐵鷹獵鹿所傷,不敢露頭躲在老龍山……
……王瑩覺得朝堂太嚴苛遲早得亡國,要拉著我一起待在老龍山等機會,事起的時候可以拉著一幫兄弟打天下,我不去,王瑩便不走了,讓我一個人回去……
……都一起十來年了,我自是不放心,便在寨子裡等著。寨子裡的人見我有些武藝,彼此稱兄道弟,天長日久下來不熟也熟了……
……寨子上下幾十人,都得吃穿過日子,前些天有個商隊路過,他們上下一合計就去把商隊給劫了,強索了不少過路錢,還打傷了幾個人……
……那商隊應該是外來的,想著破財消災沒報官,事後也沒人來查。寨子上下都覺得找到了生財之道,隻要不弄死人官府不管,便又準備出去劫道……”
張錠歎了口氣:“攔不住、勸不動,也管不了。這江湖再混下去,遲早得家破人亡,想想還是不闖了,可能我這人,天生不適合闖江湖。”
許不令安靜聽完,沉默了片刻,搖頭道:
“你這才叫江湖人,就這麼退了可惜。”
張錠說了一番心裡話,神色緩和了不少,輕笑道:
“是又如何,我沒變,江湖變了,也沒意思。”
“你夫人怎麼辦?為什麼不把她強行帶回去?”
張錠搖了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勸了十年都勸不動……也怪我,太由著她了,要是第一次不答應,沒開那個頭,就沒後麵的事情……說起來,還真想帶她回老家給爹娘看看,她以前是個好姑娘。”
許不令仔細想了想:“就這麼走了,她很快就會死山上,世上可沒有後悔藥。”
張錠沉默下來,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兩口吃完了麵,丟了幾個銅錢在桌上,便又從牆上去下了鬥笠和蓑衣,走進了雨幕。
夜鶯喝完了麵湯,擦了擦嘴:“他肯定回去找那女人去了,估計還是勸不動,綁回去也收不心,公子不該勸他的。”
許不令輕輕歎了口氣:“十幾年夫妻,哪裡就能這麼容易放下,他這麼走以後得自責一輩子。他們走了十幾年江湖沒殺過人,還有的救,順手幫一把。”
夜鶯眨了眨眼睛:“怎麼幫?”
“女人不聽話,多半是慣得,打一頓就好。”
許不令站起身來,走向了客棧的馬棚:“把我的家夥取來,和護衛說一聲,明天船先走,我們騎馬走陸路過去,到時候在丹江口會和。”
“好的公子。”
夜鶯點了點頭,小跑上了樓通知隨行的門客。
稍許,主仆兩人騎著兩匹千裡良駒,在瓢潑大雨中出了風陵渡鎮。
客棧大堂再次安靜下來,店小二重新坐在門檻上昏昏欲睡,等待著晚歸的遊子。
而大堂的房梁上,做出躲雨模樣的小麻雀,忽然醒了過來,嘰嘰喳喳的飛到了一個人的袖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