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郡,清河縣。
大玥版圖走到這個地方,已經快到了儘頭,雖然有個縣城的名字,但放眼望去四野荒涼,走上兩天,都不一定能遇上冒著炊煙的村落,似乎已經走出人間,來到了世界的邊角。
天下是一個大棋盤,帝王公侯、販夫走卒,都隻是上麵的一顆顆棋子,隨大勢而動,無人能逃避,其中稍微強些的,才能稍微改變自己的路線,從而在棋盤上占據更有利的位置。
而清水縣的位置,可能就處在棋盤的最角落,或者已經到了棋盤外。棋盤上的帝王公侯為了一塊石頭勾心鬥角、江湖梟雄為各方勢力浴血廝殺,都已經和這裡沒了關係,隻是個小地方罷了。
年關將近,處於深山之內的小村落,沿著山坳散落著十幾戶人家,老舊土房的門框已經清掃整齊,看模樣是為年三十貼對聯做準備。半大孩童穿著兄長傳下來的舊衣裳,蹲在門口,好奇的看著可能是自出生以來第一個踏入村落的外人。
村口小道,有顆很大的槐樹,合抱粗,已經不知在村口立了多少年,對於這裡所有村民來說,出生就長在這裡。
穿著尋常布袍子的賈公公,頭上戴著氈帽,背著手仔細打量眼前的大槐樹,應該也是在回憶這棵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畢竟他當年離開村落逃饑荒的時候,也不到十歲而已。
甲子轉瞬即逝,除了樹長高了些,好像也沒什麼變化。
賈公公咧嘴一笑,露出了幾顆大牙。背著手慢悠悠走過狹窄的鄉野小道,走幾步便停下來看看,回想片刻,然後繼續走。
村子不大,來了外人很快就全發現了,農閒在家的莊稼漢和婆娘,站在門口打量,因為來的外人穿著很整潔,可能是鎮子上的老爺,也不敢上前客套。
賈公公就這麼走走停停,路過一戶人家的院壩下的時候,抬起頭來,看向蹲在院壩邊緣的半大孩童,公鴨嗓稍微正常了些,隻像個遲暮老人:
“小娃兒,老劉家還住在村裡嗎?”
小娃兒臉上抹的烏漆嘛黑,隻是傻愣愣盯著賈公公腰間的白玉佩,似乎是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石頭。
賈公公順著目光瞄了眼,嗬嗬笑了下:“倒是忘記了,都出宮咋還帶著……”他抬起乾枯的手指,把宮裡的牌子取下來,丟給半大孩童:“拿去玩吧。”
小娃兒握著白玉盤,嘻嘻笑了下,嗚哩哇啦說了幾句話,看表情應該是詢問和感謝。
賈公公仔細聽了下,聽不懂,這才想起小村子肯定不通雅言,他也記不得了家鄉方言了。
“唉……”
賈公公略顯失落,按照小娃兒的表情,雞同鴨講的聊了兩句家常,然後繼續往前走了兩裡地,在一個山溝溝裡,找到了破破爛爛的土房子,幾十年前房頂就塌了,隻剩下一堆土牆壁。
賈公公站在已經變成菜地的老房院壩裡,左右看了看,順著小時候的記憶,找到了房舍後麵的祖墳,擼起袖子,把已經比人還高的雜草和小樹清理掉,露出幾個一個小土包,深山村落也沒什麼墓碑,都是長輩口口相傳,說‘這是爺爺、這是奶奶’,這麼多年過去,也分不清誰是誰。
寂靜山野間,白發蒼蒼的佝僂老人,站在幾尊老墳前,認認真真的叩拜了一番。然後用木棍,在地上掘出了個一人躺的坑,枕著泥土躺在裡麵,看著雪花從頭落下蓋在身上,雙眼顯出幾分茫然。
一輩子都置身整個天下最核心的地方,知道的東西,比世界所有王侯公卿加起來都要多。殺過多少人記不清了,不過武藝早在而立之年便走到了世間頂端,無敵了一輩子,也寂寞了一輩子。
這老仆人當習慣了,背後沒個小孩子護著,忽然就成了自由之身,反而有些無所適,除了等死也沒事兒可做。
從天色大亮,等到日落時分。
賈公公看了看天空,疑惑念叨了一句:
“咋還不死呢……難不成事兒還沒辦完……”
賈公公仔細回想一生,看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先是跟著軍隊走南闖北,在軍中洗衣刷馬,沒犯過錯。
到了長安城,伺候孝宗皇帝半輩子,再伺候先帝、宋暨,也沒出過錯。
那就不是公事上的問題。
賈公公又把思緒放在自己身上。
自己倒是很好捋清楚,這輩子就沒為自己做過啥事兒,也就十多年前,覺得一生衣缽沒人繼承,挑了兩個底子不錯的小太監當義子傳授武藝。
一個如今留在宋暨身邊,繼續當那大內守護神,還有一個,不知怎麼就死在了太液池裡。
賈易……
賈公公琢磨了下,才發現自己還是個當爹的,義子也是兒子,兒子難以長眠的事情,當爹的肯定得了結心願。
以前都沒想過這茬,怪不得沒法合眼。
“唉……奔波的命哦……”
賈公公歎了口氣,手撐著膝蓋站起身來,掃了眼早已經不再是故鄉的小村落,身形一閃,消失在山野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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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悄然降臨在,快馬奔波未做停留,錯過了落腳的鄉鎮。許不令在香河畔停步,在官道旁邊尋找一個小樹林,暫時休息半晚上,天亮再繼續趕路。
追風馬上麵帶的有簡易行軍帳篷,不過也就是一塊卷起來的大油布,四角綁在樹上便搭建好了,僅能擋雨雪,連風都擋不住。
雪夜寒風簌簌,曠野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一點燈火都沒有。
許不令拾掇好大油布,又尋來乾草給四匹馬喂草料。小夜鶯和寧清夜在樹林裡用劍劈了一些乾樹枝回來,在地上升起了一堆篝火。
鐘離玖玖昨晚洞房,被許不令弄哭了,早上連片刻休息都沒有,便又騎馬跑了一整天。畢竟是初經人事的黃花閨女,又不是久經沙場的少婦,自然是有點受不了,感覺腿都是酸麻酸麻的,坐在篝火旁便不想起身了。
寧清夜抱著乾樹枝放下,又從馬側取下小銅壺燒點熱水,見鐘離玖玖和少奶奶似得坐著,都不知道起身搭把手,自是不悅:
“你當許不令是家丁不成?拿了銀子還讓金主伺候你?”
鐘離玖玖和許不令的關係,自然不好在晚輩麵前公開,這話還真沒法反駁。她臉色稍微紅了下,便想撐著身體起來幫忙。
許不令見狀,放下乾草讓追風馬自己喂,來到鐘離玖玖跟前坐下,微笑道:
“前兩天在菩提島累的不輕,休息會兒沒什麼的,都過來坐下吧,稍作休息,等天亮些還得趕路。”
寧清夜見許不令竟然護著鐘離玖玖,清水雙眸顯出幾分狐疑,不過鐘離玖玖看起來確實挺累的,昨晚在床上都不想起身,當下也沒再多說,繼續燒著熱水。
鐘離玖玖眼底明顯是暖暖的,不過她聽楚楚說起過,寧清夜早就和許不令同床共枕了,硬說起來,她還是當著人家麵勾引人家男人的狐媚子,也不好意思恃寵而驕;抬手從行囊裡取出乾糧,分給圍著篝火的三人。
經過地宮裡麵的教訓,許不令如今算是長記性了,隨身帶著七天口糧,能補充體力抗餓就行,不再講究好不好入口。乾糧是用油脂、麵粉做成的‘餅乾’,硬的和石頭一樣,四個人圍在一起啃著,也算不上享受,稍微消除饑餓感後便都不吃了。
長途跋涉十分枯燥,也沒有圍爐夜話的興致,寧清夜從馬側取下毯子,鋪在油布下麵,枕著木頭合眼休息。鐘離玖玖也在旁邊躺下,夜鶯躺在二人中間,小麻雀則縮在鐘離玖玖的衣襟裡麵,隻從脖子下麵探出個小腦袋,傻乎乎的。
雖然風雪連天,但場景明顯是很溫馨的。
許不令作為當代武魁,又是男人,這時候就彆想著湊進去休息了,抱著刀劍坐在旁邊的樹下,看著篝火發呆守夜。
夜很安靜,隻有幾道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回想在耳畔。
許不令坐了片刻,可能是有點無聊,偏頭看向了火光映襯下的三張嬌美麵容,氣質各有千秋,或冷如冰或豔如火,賞心悅目。
寧清夜規規矩矩平躺著,肯定是睡不著,發覺許不令在看她後,便吸了口氣,稍微忍了片刻後,便翻了個身,背對著許不令,不讓他看。
鐘離玖玖聽見聲響,偷瞄了一眼,然後把手從毯子下麵伸出來,偷偷握著相公的手。
新婚的姑娘總是黏人的,許不令輕揚嘴角,暖著小手,偏開了目光。
就這麼守著三個大小美人,在小樹林裡不知坐在了多久,眼見天色快要亮起的時候,道路上忽然響起了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