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延從站在他麵前,雙手負在肚腹上感慨地說:“不容易啊。”
李嗣業叉手致謝道:“感謝大將軍為嗣業解圍,兄弟們情深急切,或有可違。”
伽延從卻搖了搖頭指著城頭說道:“我不是說你出來不容易,而是說你們不容易,能夠上下同欲,上下同心,士卒愛戴,親如弟兄。如果將來能有這樣一支同心同德的勁旅雄師,不需要多,隻要萬人,便可天下無敵。”
李嗣業回首望去,軍戶們還蹲跪在草廳兩側,也許是出於羞愧,沒有跟出來。
他淡然地說道:“他們的要求其實也很簡單,不過是吃飽,穿暖,平時能喝兩口三勒漿,娘子能穿沒有補丁的衣裳,孩子能營養充足地長大,這些就夠了。”
“這還簡單?”伽延從倒吸一口涼氣說:“你守著蔥嶺守捉小門小戶頂多一千人,而且是由安西都護府統一調配軍糧。哪裡知道養活人口的艱辛,我識匿部在蔥嶺繁衍生息這麼多年,即使是最好的年景,也有不少幼孩因為饑餓羸弱而夭折,至於到了災年,多少夫妻把未出世的孩兒胎死腹中,我們在寒冬中靠啃吃羊皮氈等待來年。”
伽延從說這話時看似輕描淡寫,他那張老臉下的滄桑長須卻牽動著隱痛,他拍著李嗣業的肩膀道:“還是你們大唐富庶,如今正值盛世,倉廩中稻米堆積如山,綢緞多到可以鋪滿兩都所有街道。記得我跟著父親去長安授封官職時,那場景真把我給震驚了,百萬人住在一座大城裡不事耕種,每日從外地運入城中糧食、菜蔬、美酒、羊肉不知凡幾,他們竟然還把水渠中傾倒剩飯剩菜。大明宮之壯闊恢弘更不必提,在蔥嶺的時候我常常想,李家的皇帝得有多麼大的福澤氣運!才能據有這天下最富庶最廣闊的江山社稷。”
李嗣業聽完他的話,情不自禁往東南方向望去,此刻的長安、洛陽確實處在盛世的雨露滋潤中,可是他們豈知這盛世,不過是漢民族在數千年掙紮浮沉長河中曇花一現而已。盛極而衰,似乎已成定局,但真的是定局嗎?
李嗣業叉手告彆伽延從,翻身上馬,帶領著藤牧和宋橫,趕在索家商隊的前麵,與索通結伴而行。
在行經奚車旁時,索元玉擦拭著殷紅的雙眼掀開簾幕瞄了他一眼,然後坐回去低聲嘀咕道:“他的心真硬啊,麾下兵卒們那樣含淚跪送,硬是沒有掉一滴眼淚。像我們倆這樣的旁觀人,都偷偷地哭了好幾回。”
說完她哽咽了一聲,又提起手帕擦拭了眼角。
李十二娘紅著眼眶靠著廂壁反駁道:“你懂什麼!男兒自有柔腸,他隻不過是不想讓我們看見而已!”
索元玉嬌哼了一聲:“你還沒嫁給李郎呢,就已經開始護短了,是不是心急了點兒啊!”
“你個蹄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李十二娘破涕為笑,雙手又拽著索元玉與她打鬨起來,車廂中傳出了銀鈴般歡快的笑聲。
他們領著隊伍繞過青嶺,回首望時,蔥嶺守捉城已經消失在視野中。李嗣業毅然前行,跟著隊伍到達演渡州,再到疏勒鎮,沿著絲綢古道穿過蔚頭州和撥換城,最終到達了安西都護府所在地龜茲鎮。
李嗣業多送了索家的隊伍一程,雙方在輪台城的東門送彆。一到這個地方,李嗣業似乎記起了中學課本上的一首邊塞詩,好像叫什麼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但詩人岑參還不知在那個旮旯裡貓著呢,要等他來安西還得個十年,李嗣業倒是搶先體會了詩意的感觸。
他們幾人牽著馬站在風乾的土牆下,低草覆在貧瘠的土地上,遠處蓬鬆的刺柳也隻有丈許高,他們與索通相互道彆。
索元玉從奚車裡鑽出來,也要與李嗣業說一段送彆的話,隻是她不斷地回頭望向車內,像是在接受某個人的指令遙控。
她把李嗣業拉到一邊,故作疏朗地說道:“那個,李郎,我們這般分彆,不知何時才能見麵,你有沒有覺得……嗯……依依不舍。”
“當然依依不舍!”
“還有呢?”
“還有就是,一路順風。”
“……”
索元玉無奈地咂巴著嘴,把雙手背在身後扭動著肩膀說:“其實呢,我把你拉過來,是想告訴你,再有一個月是李十二娘的生辰,這個你可得記著,她是開元九年出生,也是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時出生。”
“我再給你說一遍,你可得記牢了,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時。”
李嗣業頓覺奇怪,突然把他拉過來道彆,就隻是為了告訴李十二娘的生日?這是要向我討要生日禮物?一個月時間倒是轉瞬即逝,確實要事先準備一番,既然是送生日禮物,那就不能厚此薄彼,索性也問問索元玉的生日,到時再送給她一份兒。
於是乎,他脫口問道:“既然如此,也把你的生辰告訴我吧。”
站在不遠處的索通登時汗毛直豎,慌忙轉身背朝他們,仿佛聽到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索元玉也霎那間紅了臉,嬌羞且嗔怒地斥道:“你混蛋,不要臉!”
她轉身飛也似地往奚車上逃去,險些趔趄摔倒,她最終撲進了車轅上,膝蓋蹭著借力爬進了車廂中。
藤牧驚訝地長大了嘴巴,滿臉都寫著佩服二字:“來到大唐這麼久,我還從未見過同時當麵向兩個女子討要生辰時間的?”
“彆說是你,”一邊的宋橫低聲說:“我就出生在大唐,也從未見過。”
李嗣業回過味兒來,狠狠地拍了拍自己腦門兒,怎麼把這茬給忽略了,唐時的女子主動告知生辰,這是不是聯姻合婚的暗示?
這邊索通也顯得尤為尷尬,抬起雙手虛拱了一下說道:“嗣業郎,莫要再往前送了,就此彆過。”
說罷他翻身上馬,揮起馬鞭在馬臀上掃了一記,跟上了開始行進的隊伍。
李嗣業不知該不該追上去向索元玉和李十二娘解釋一下,如何解釋他卻全無辦法,涉及到他的常識盲區,與女子交涉中的尷尬,想想就感覺恐怖。
他回頭問藤牧和宋橫兩人:“有沒有什麼補救的方法?”
藤牧神情鬱鬱地說道:“補救什麼?你雙喜臨門,花開兩朵……”
他不去理會藤牧,心中細想之下,覺得還是不要追上去解釋了,強行解釋反而越描越黑。這樁事就讓他過去吧。婚姻的事情也可以暫時放在一邊,雖然他剛滿二十一,就已經步入大齡青年之列,索元玉也好,李十二娘也罷,他還沒有產生那種心心念之,非她不娶的衝動。衝動……似乎上輩子也沒有過,所以等等再看,反正背後沒有家長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