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中丞率領著中軍進入了碎葉鎮,城中各族居民夾道歡迎,除去粟特、突厥等原住民外,也有不少長期移居在此地的漢人。詩仙李白據說就出生在這裡。
碎葉城曾經作為安西四鎮之一,曆經了多次廢置,它本為粟特人所建,西突厥時期作為十姓會盟地和汗國牙庭。後西突厥歸順大唐後,成為安西四鎮之一,後來經過朝廷與突厥各勢力調整態勢,前後五次並入安西四鎮。直到開元初年,朝廷為了鼓動突騎施可汗蘇祿對抗大食,把碎葉鎮劃歸了突騎施成為牙帳汗庭,相隔二十多年後,唐軍再次進駐到碎葉城中。
蓋嘉運心中感歎萬千,他與建功於西域的先輩前賢共同成為曆史的創造者,這也是莫大的殊榮。
前方有虞侯押官策馬趕來,下馬躬身叉手問道:“求問中丞,是否前往汗庭牙帳,或是另置牙帳?”
蓋中丞略作沉思,抬起馬鞭說道:“另置大帳於城中,把汗庭牙帳留給莫賀達乾。”
……
莫賀達乾坐鎮在城外收攏殘兵,清點繳獲,等到下午時分才開始進城。他的第一勇士索納都灰溜溜地帶兵趕了回來,在城門口追上了莫賀。
索納都從馬上翻下,跪在地上抱胸道:“可汗,屬下回來複命。”
莫賀驚訝地挑起眉毛:“你怎麼如此快就回來了,可曾追擊並斬殺吐火仙可汗。”
索納都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曾,磧西節度副使楊希烈帶兵在吐火仙逃脫之路攔截,卑職隻好原路返回。”
莫賀達乾終於忍不住了,揪著馬韁恨恨地罵道:“好你個蓋嘉運卑鄙小人,吾在戰場上奮死拚殺的時候,汝在旁邊看戲!如今大局將定,竟從我手裡搶人頭!”
他身後的武士們低著頭噤聲不言,生怕可汗把火氣發在他們的身上。
“走,去找蓋嘉運!倒要問問他能給個什麼說法。”
莫賀先去了汗庭牙帳所在,才知道蓋嘉運竟然沒有進駐其中,他心中的怨氣倒下降了一些,轉而又讓人帶路去蓋嘉運新設的大帳所在。
碎葉城中與龜茲和疏勒不同,幾乎沒有任何中原風格的建築,蓋嘉運隻好將就將就,將牙帳設在了城中的大秦寺中。
莫賀循著風聲趕來,在波斯寺門外站定,先整理了一下儀態,深吸一口氣醞釀情緒,才大步流星走進去。
蓋中丞盤膝坐在大秦寺殿堂裡,抬頭打量周圍花花綠綠的浮雕壁畫。這寺裡的塑像隻有一座,不似佛寺中的羅漢佛陀成排列隊,卻是一個卷曲頭發的瘦弱漢子被縛束在刑具上,實在是奇怪得很。
幾個穿著白袍的神職人員小心地陪侍在左右,蓋嘉運泛起好奇心,指著那塑像問道:“此乃神乎?”
神父回答:“這是神之子。”
蓋嘉運又問:“既是神子,緣何受刑?”
神父正準備給他解釋一下這其中的緣由,莫賀達乾已經從寺門外走了進來,躬身行禮說道:“莫賀前來求問中丞。”
蓋嘉運坐正身體麵朝向他:“你有什麼要問的?”
“我派索納都前去追擊吐火仙可汗,中丞為何要半途遣人攔截,難道這吐火仙隻有安西軍能追得,我莫賀部追不得?”
“當然追不得!”蓋嘉運梗直了脖子直接嗆了回去。
莫賀達乾麵帶忿色,深吸了一口氣,才高聲質問道:“為何追不得,難不成中丞是貪我人頭之功?”
蓋嘉運突然發出豪爽的笑聲,哈哈的回音在寺堂內回蕩,莫賀愈發忿怒,剛要上前,蓋嘉運身後的兩名帶刀甲士向前一步,手掌已經握在了刀柄上。
蓋中丞止住笑聲,揮退兩人,麵對莫賀說道:“某身居安西北庭兩鎮節度使,坐擁磧西千裡之地,豈會貪你區區的人頭功勞?黑黃二姓之爭,吐火仙可汗罪不致死。我反問莫賀可汗,若是吐火仙可汗骨啜落到你的手裡,他還能活嗎?”
莫賀悻悻地說:“我實無意要殺他,中丞何必疑我?”
“賀莫可汗豈不知瓜田李下避嫌之說?你若真無意殺他,就不該派兵去追。”
莫賀達乾理屈詞窮,自古以來,胡人與漢人在口舌智辯上就從來沒有贏過,漢人巧舌如簧,他早就耳聞,隻不過他沒想到,本來是他理直氣壯的事由,反而變成他無理了。
他絞儘腦汁想了想,突然找到一個切入點,便挽起窄袖大聲問:“中丞為何要留著吐火仙可汗?我莫賀已經誠心歸順大唐,你們留著他的命,莫不是在防著我?”
蓋嘉運雙手按著膝蓋沉聲說道:“我這是防你麼?我這是幫你!”
莫賀達乾疑心地問:“此話怎講?”
蓋嘉運咧開厚厚的嘴唇笑道:“你即將一統突騎施各部,這其中有不少蘇祿可汗昔日追隨者,他們心向黑姓,分散在突騎施各部中。我且問你,你一旦親手殺死吐火仙可汗,黑黃二姓之間的矛盾與仇恨還能解開麼?你手上沾了吐火仙可汗的血,這些黑姓能夠善罷甘休嗎?隻有我將吐火仙押送回長安,使他客居為官,有職無權坐享封號,這些黑姓才不敢異動,安心歸附你賀莫可汗。”
“再者,大唐不可能將希望押在你一人身上,你成為可汗後,若不能威服突騎施各部再度內亂,我們隻能舍棄你而另擇賢良的可汗。希望賀莫可汗能夠殫精竭慮,切莫讓我們失望。”
賀莫達乾的腦殼嗡嗡作響,憋著一口悶氣轉而問道:“這一戰為了剿滅吐火仙可汗,我處木昆部損失慘重,中丞你都看在眼裡。賀莫想托請蓋中丞回長安為我表功,實不相瞞,我要做突厥十姓可汗。”
蓋嘉運點了點頭道:“請可汗放心,某自會為你爭取。”
賀莫達乾見待下去已沒什麼意義,遂躬身抱胸說道:“請蓋中丞在寺中好生休息,賀莫告退。”
“既如此,我讓親衛送你出去。”
賀莫達乾轉身走出大秦寺殿堂,一名甲士跟在身後將他送出院門之外,遙相拱了拱手,轉身折返了回去。
賀莫回頭望著大秦寺黑洞洞的殿門口,回想起剛才與蓋嘉運的對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自言自語道:“還想擺布我處木昆部!等我收編了突厥各部,得到了十姓可汗之位,定能夠超越蘇祿。到時候惹急了老子,連安西四鎮都給你攻下來!”
他揮揮袖子,背負雙手帶著隨從們往牙帳王庭而去。
……
蓋嘉運盤膝坐定,眼見得賀莫搖搖晃晃著身軀從殿堂門檻跨出,回過頭來對身旁從人笑道:“此人竟然想當十姓可汗,他好大的野心!”
身後的副使楊希烈與一乾隨從發出了哈哈的笑聲,殿堂內的氣氛頓時變得輕鬆起來。
笑過之後,楊希烈麵帶疑惑地問蓋嘉運:“中丞,為何要對這賀莫以實情相告,此事不與他知豈不更妙?”
蓋嘉運長立而起,手握腰間的刀柄,甲衣振發,鏗然有聲,麵朝門外朗聲說道:“待人需以誠,就算我不說,莫賀日後也定能知曉,況且,陰謀詭計是弱者的手段,我們是強者,隻行陽謀。”
身邊眾人齊聲叉手感歎:“中丞英明!”
蓋嘉運自負地大笑,目光睥睨投向站在旁邊的神父:“胡僧,回到我們剛才的問題,既是天神之子,自應該居於閶闔,垂拱受萬人朝拜,緣何受刑?”
神父:“此事說來話長,傳說……”
片刻之後,蓋嘉運雙手拄刀立在地上,眯著眼睛目視前方說道:“這麼說來,某今日在碎葉城東所造的殺業,全由這位神子來承擔了麼?”
神父點了點頭,補充了一句道:“正是這樣。”
“倒是和摩訶薩王子舍身飼虎有得一比。”他提著刀走出殿堂的大門,突然轉過身,神情泰然地指著殿堂儘頭的雕像道:“布施錢財一百萬,某要為受難神子重塑金身。”
神父拽著十字架默默念道:“阿門,天父會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