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兵們給他的黑胖刷洗了鬃毛,準備了馬鞍,雙肩包乾糧袋,衾被也打成了背包,旅途中的一切似乎都已妥當。
夫蒙靈察已經派人來傳信,他住進了撥換城驛站,明日清晨卯時動身,李嗣業需要明天提前去等。
傍晚時分,燕小四牽著一匹馬,栓在了校場點將台的木欄下。他偷偷地抬頭去看,從板窗的木縫中看到李嗣業正盤膝坐在案幾前,手中捧著《李衛公兵法》苦讀。
他悄悄地走到了門口,雙手整理了一下襆頭,才叉手輕聲喚了一聲:“校尉。”
李嗣業合起書冊眯著眼,看到是燕小四,才放下書冊淡然地說道:“是小四啊,進來吧。”
燕小四進門後,恭敬地鞠躬叉手問他:“卑職聽說校尉要跟隨節度使回長安敘功,不知身邊是否有人陪同照應。”
李嗣業眼眸一亮:“還沒有,你是想隨我一起去長安麼?”
燕小四斂眉叉手道:“小四正有此意。”
“好,今日夜裡回去準備一下,明日清晨卯時隨我出發。”
“喏!”燕小四互相搓著手,似乎很興奮驚喜,他局促地傻笑了兩聲,才開口說道:“那個,校尉,我回去準備了。”
……
李嗣業一覺醒來,擠著惺忪的睡眼推開了隔扇門,伸手從旁邊的掛架上拿起深青色缺胯袍,胡亂地套在了身上。這個時代的染印技術還不算成熟,袍子的色調並不均勻,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看上去倒像是特意做成的斑駁花紋。他從牆上提起橫刀,佩戴在腰間,轉身出門。
嘩啦一聲推開門板,天色微醺,茫茫深藍點綴星辰。他扭頭一看,卻瞧見一個灰影抱胸靠在牆上,低頭迷瞪著打盹。
“燕小四,早就來了嗎?”
燕小四連忙站正身體,叉手說道:“並不是,我剛剛過來而已。”
“既然如此,咱們出發吧。”
兩人各自牽著一馬,離開了空曠的校場,清晨淡淡的迷霧將周圍籠罩在白色蒼茫中,剛走出營地,就看見朦朧的霧氣裡水井台子旁邊站著四人,分彆是元濤、程吉昌、藤牧、田珍各自端著酒碗。
李嗣業感到詫異,緊接著拱起手笑道:“我不過是回長安一趟,何需擺出如此陣仗送行。”
“非也,古人都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你這一去長安便是四五個月,相隔千裡,兄弟們略備薄酒一杯,為你送行。”
李嗣業接過對方遞過來的酒碗,燕小四也得了一碗,兩人大口飲下,李嗣業遞回去說道:“多謝各位兄弟相送,春寒料峭,回去吧。”
兩人回頭招了招手,把眾人遺落在了蒼茫的霧氣之中。
他們牽著馬來到驛站門外,果然夫蒙將軍還尚未起身,他們就站在路邊晨霧中等待。城中各個貨棧的行商們都已經牽出駱駝裝上貨物,霧氣彌漫的撥換城在駝鈴的響聲中顯得分外清雋,客棧的土牆輪廓及長幡在這流沙似的薄霾中飄蕩,再遠一些有許多平頂屋也顯現出高地錯落。
夫蒙靈察開始動身了,身邊的十幾個隨從行動利索乾練,依次將馬匹牽出馬廄,將馬鞍架設上去請鎮使翻身上馬。夫蒙靈察尚未沾染上高官出行時龐大隨從隊伍冗雜繁縟的習氣,等他做到節度使的時候怕就快了。
這位將軍騎著馬來到李嗣業的身邊,嘿然笑了一聲道:“起得夠早啊,等了很久吧。”
李嗣業牽著馬韁叉手:“卑職也是剛剛才到。”
“走吧,路途還長著呢。”
夫蒙揮起馬鞭抽打著馬臀,領著隊伍一溜煙兒地跑出了撥換城。
接下來的路程不止漫長,還各種走走停停,特彆是歸入到節度使的隊伍中後。那繁瑣到讓人眼花頭疼的出行儀仗,僅隨行護衛部隊就有四百餘人,這其中還有載著吐火仙可汗,金河公主及二位可敦的馬車。前方的門旌到隊伍中央的六纛,再到隊尾的五方旗,整個隊伍就是個幾十丈的長蟲,在輪台外的荒漠大道上蠕動前行。
李嗣業不緊不慢地跟在隊尾,對這場緩慢的出行早就有所預期,借著沙洲等地發達的驛站交通網路,隊伍每天的行進旅程也就是兩到三個驛站,遇到小驛站停止休息半個時辰,遇到大驛站就安營留宿,不論時間早晚都這個情況。
隊伍從龜茲出發,半個多月後到達了沙洲敦煌,蓋中丞的隊伍在此地卻沒有多做停留,繼續前行去往瓜州。李嗣業騎在馬上朝西邊望去,夕陽下的千佛洞金光萬道灑在黃色的岩麵上透出莊嚴寶氣,光線未能照到的側影,使得半麵洞壁在光與暗的交界中,潛藏著未知的漆黑。那山崖上勻稱排列的黑洞,整齊而又密集,有紅色的僧衣點綴其間,響著孤單的敲擊石壁的聲音。
又行幾日之後,節度使的隊伍經過皋蘭山到達蘭州,在城內略作修整,等到第二天後再出發。李嗣業沒有隨著大部隊去住館驛,而是在館驛附近找了一個小客棧,和燕小四住在其中,方便做某些事情。
燕小四從旅途開始就非常乖覺,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個勤務兵,端茶倒水無所不包。每到一地從不單獨出行,隻有等李嗣業出去的時候,他才會跟在身後。
李嗣業不知道這種事情該不該帶上他,但這小子學得特彆乖讓他很不適應,該不會因為把他從雪窟窿裡拽上來,就惦記上報恩這一套東西了吧。他很不適應這種被人報答的感覺,更何況這還是個男人。
兩人到街上買吃了一碗麵皮湯,等到天色暗淡時,李嗣業回到客棧準備,把那塊藏在衣角裡的思恩客牌子取了出來,再次仔細摩挲打量。
這還是四年前他第一次離開長安前往安西,半路上遭人暗算後遭遇沙漠大盜禿鷲張括,他們在大漠中周旋了二十多天,才將其一夥全部誅殺,從這張括身上得到的鑰匙,牌子和香囊。李嗣業當時一拿到鑰匙,就想到了沙盜的寶藏,牌子上標明了蘭州勸業坊,正是蘭州城中的紅燈區,而那香囊上繡著的荷若,可能就是勸業坊中的青樓女子。
燕小四提著煮好的茶水進門,李嗣業迅速把這牌子捏到了手掌心,小四似乎沒有看見,提著銅壺把水傾倒在李嗣業麵前的茶碗中。
“這是我從樓下茶博士那裡要來的熱茶,校尉你趁熱吃兩口。”
李嗣業捏著茶碗微微點了點頭,循循善誘地說道:“這蘭州城的集市街道可比敦煌熱鬨多了,小四你就沒有想去的地方?找個銷金窟樂嗬樂嗬,我這裡有兩貫錢,你拿去隨便用。”
他從懷裡掏出兩串錢擺在燕小四麵前,燕小四的臉上除去驚訝之外,毫無喜悅之色。
“不,不必了,校尉,我自己身上有錢,但我還不想去。”
“你要是不去,那我可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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