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每當夏日於沉香亭納涼之時,命宮廷禦廚呈上清涼可口小菜,他就想起了敬獻這道菜的人。此人曾被他賜官為太子內率千牛,後來沒想到他到了李瑛身邊,竟也能大放光彩,為李瑛獻上奇計脫出財務困境,令他也心生忌憚。才讓李亨稍加運作將他遣到了西域。
皇帝心想,一個人不可能方方麵麵都出色,能自創出佳肴的人,僅憑此手藝此生已衣食無憂。又能像宇文融那般擅長財賦,更是了不得。去了西域軍中沒有可發揮的特長,總該泯然如眾人了罷。可沒想到他竟能再次脫穎而出,實在是令朕驚訝可喜。
李隆基一念及此,把有關李嗣業功勞一行幾十個小字仔細看了一遍,上麵寫著:夫蒙率部入俱蘭,嗣業捉生而還,星夜獻策,曰:‘敵率隊割草城外,嗣業願召五十跳蕩,殲之,潛服入城為內應,以三支響鏑為號,奪城門引大軍入城。’夫蒙許之,一夜入,二日蟄伏,三更燒草奪門,響鏑響徹長空,城破。嗣業自有智勇,臣特請擢升為懷化郎將。
事跡轉換為文言文本就簡短,但不妨礙皇帝在腦中補全情節,由此再次驚訝,沒想到這小子蠻拚的嘛,竟敢隻帶五十人入城奪門,還讓他給成功了。既然有此破城功勞,五品的懷化郎將略顯低了。不過在此宴會之上,提及李嗣業會使有心之人聯想起昔日李瑛,皇帝微微皺起眉頭,決定將此事放到背後去說。
蓋嘉運和夫蒙靈察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聖人細閱報功奏疏,注意龍顏上細微的變化,時而嘴角微翹起似喜,時而微微皺眉似憂,二人心中均感忐忑,陛下看普普通通一敘功奏疏,情緒起伏變化乍這麼大?難道是行軍書記寫了什麼不該寫的東西?
李隆基將紙張奏疏折疊合起,遞給高力士後,麵朝蓋嘉運說道:“蓋卿所奏之安西諸將功勳,朕稍後一一批複照準。”
“關於蓋卿與夫蒙靈察的獎賞任命,你們二位上前聽命。”
蓋嘉運和夫蒙靈察連忙從案幾前站起,走到堂下拜伏在地:“臣,末將受命。”
“蓋卿功高卓著,取碎葉鎮,平定突騎施內亂,封河西、隴右節度使,賜錦緞千匹,金器五十件。”
“夫蒙靈察率軍取怛羅斯,破曳建城,使我大唐聲威遍布西域,封安西副大都護,四鎮都知兵使。賜錦緞千匹,金器三十件。
“擢升莫賀達乾為右驍衛大將軍,冊封拔汗那王阿悉爛達為奉化王,官授驃騎大將軍。冊封石國王莫賀咄吐屯為順義王,加拜史國王斯謹提為特進。”
蓋嘉運再次稽首拜伏:“謝陛下隆恩。”
夫蒙靈察也跟著他稽首,不過他心中有些許遺憾,蓋嘉運已經成為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但安西節度使還是沒有輪到他,或許是資曆上還欠缺一些,更或許是為人不夠通達圓滑,沒有及早打通某些關節?
蓋嘉運謝恩之後,站起來向皇帝獻言:“臣向陛下奏請,冊封阿史那·昕為突厥十姓可汗,加封黃姓突騎施賀莫達乾為突騎施可汗。”
李隆基自是欣然應允,君臣倆考慮到一塊兒去了。
站在蓋嘉運身後的夫蒙靈察雖然感覺不妥,但並未出言。並不隻是他自覺人微言輕,更是因為唐王朝對於阿史那王族有一脈相承的信任和親近,從貞觀年起阿史那·彌射、阿史那·步真相繼降唐以來,西突厥阿史那家族就與李氏接下了不解之緣,堪稱四代忠良。唐朝在西域需要代理人時,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阿史那家族。就算如今他們在十姓突厥中的影響力一日不如一日,成為扶不起的阿鬥,依然改變不了他們在李氏心中無可代替的位置。
蓋嘉運就不用說了,身為北庭係將領的他,對阿史那家族的親護與對突騎施的厭惡是成正比的,在這個血統論的大環境下,以及唐王朝對阿史那家族的愛護,換成一句簡單的話來講,一個是親娘養的,另一個就是旁人家孩子。
賀莫達乾夢想著成為突厥十姓可汗,誰知他在朝廷的眼裡,不過是個貪心不足的小人罷了。
兩人各自拜謝聖人,退回自己的席位上去。
高力士主持宴會的每一個環節,此刻站在皇帝身邊揮動拂塵道:“獻歌舞!”
一群拖曳著長長的帔子的宮娥走進宴廳內,揮動著長袖跳起了宮廷舞,她們個個腰肢纖細,動作靈動而脫塵,又有整齊劃一的美感;伴隨著樓殿一側嫋嫋奏出的弦樂,讓人不覺沉浸其中。
蓋嘉運看得賞心悅目,伸手拍擊著案幾,輕輕搖晃著襆頭,不知不覺已樂得逍遙。他如今處於人生的巔峰期,已經超越大多數節度使一生的成就,是應該放鬆一下自己,享受他應當獲得的待遇。
李隆基卻神思不屬,六宮粉黛均是庸脂俗粉,更遑論眼前的輕舞宮娥。自從武惠妃病逝後,皇帝便鬱鬱寡歡。他前年遣高力士下江南,尋訪得一絕代佳人,名為江采萍,召入宮中賜正一品皇妃,由於她對梅花格外癡愛,稱為梅妃。如今聖眷正隆。眼前十二人的長壽樂,怎比得上一人輕跳驚鴻舞?
花萼樓的宴席很快結束,皇帝先行離去。太子李亨本想上前去恭賀蓋嘉運,但李林甫站在蓋麵前嘚啵嘚啵,講一大堆鼓勵並撫慰的話語。身為太子這樣久等會使人誤會,隻好領著身邊的宦官李靜忠鬱鬱離去。
高力士上前來,揮動拂塵笑道:“蓋中丞,夫蒙將軍,陛下有旨,命你二人在沉香亭暫待。”
兩人心中一喜,認為陛下會單獨召見,便辭謝李林甫和牛仙客,趕往了龍池畔的沉香亭。
沉香亭軒廊立柱下門扇四開,龍池上的微風吹拂到這裡,使得亭內四角的紗帳飄蕩,蓋嘉運和夫蒙靈察邁石階而上,走到亭中舉目而望,龍池水碧波蕩漾,興慶宮最美的景色儘收眼底。
蓋嘉運心情豪邁,伸手遙指東南角的花萼相輝樓,興致高昂地說道:“你我身為武夫,今生最高的榮譽便是賜宴花萼樓,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榮耀,比什麼賜像淩煙閣來得實在得多。”
“喲,這話我倒愛聽。”一個圓潤尖細的嗓音傳來,兩人慌忙回頭恭謹叉手:“拜見大將軍。”
來人正是手執拂塵的高力士,在那張包子般和煦親善的胖臉上,他人永遠看不到他的真實想法。
“蓋中丞,夫蒙將軍,陛下有口諭。”
兩人連忙躬身叉手,等待聖諭。
高力士張嘴:“蓋嘉運,邊地苦寒,長安繁盛,好好珍重身體。夫蒙將軍,新任磧西節度使田仁琬即將從易州前來長安領命赴任,你可要儘心輔佐上官。”
高力士說完這些看似沒有味道的話,轉身準備離去,卻突然又回轉身體對蓋嘉運說道:“差點兒忘了,陛下問你,敘功奏疏上李嗣業可否加升為中郎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