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塑像前擺放著供案,桌上擺放著黃銅三足香爐,檀塔香在其中吐出一絲絲繚繞的細煙。公孫觀主背朝供案,盤膝端坐在蒲團上閉目打坐。
她身披黃色褐帔,頭戴絳色蓮花冠,以銅簪用子午簪法從後向前貫穿固定,雙手交疊放在麻履上。
公孫觀主俗家時的弟子李十二娘跪坐在她麵前,雙手將一柄拂塵送上。
“師父,弟子的友人今日前來拜訪,特地送上一柄拂塵,請師父笑納。”
公孫觀主睜開眼睛,伸手從李十二娘手中取過拂塵,握在手中低頭一看,這拂塵玉石與手柄的鑲嵌縫隙中有殘垢,麈尾上也多有殘斷,此人竟然用他人用過的舊物來當作禮物。
她的目光穿過隔扇門的格子,望向殿外站在流蘇樹下的男子,這人雙手抱胸悠閒地左右踱步,閒適得像一個隨性前來串門的遊客,也許,他就是來串門的。
她收回目光,又看著眼前神情頗為緊張的十二娘,顰起眉頭說:“十二娘,這個男人不喜歡你,他也不想娶你。”
“師父,“十二娘突然被人戳破了心事,臉上顯現出緋紅的嬌羞,矢口否認道:“師父,你誤會了,他隻是我的一個普通……”她又抬頭偷瞧,看到了師父無奈嗔怪的神情,隻好執拗地搖搖頭說:“師父,如果他不想娶我,不喜歡我,為何要跨過大半個長安城來找我,為何要特意費心送你禮物?”
“大半個長安很遠嗎?”公孫觀主歎了口氣,手提著拂塵說道:“這東西雖是舊物,卻是可以用的,倒是可以留在身邊打掃一下。”
“人和物件一樣,隻要喜歡了,也就不在乎它從哪兒來的,經曆過什麼。可人又和物件兒不一樣,物件兒無心,人有心,外麵樹下的那個人,心不在你這裡,你強求又有什麼用?”
李十二娘撅起嘴角,絞著眉頭開口道:“師父,弟子相信他還是喜歡我的,那怕必然有一絲絲的喜歡,他隻要有一點兒心動,弟子就願意跟著他一起過日子。”
公孫觀主驟然從地上站起來,走到了大殿的右側,打開窗扇朝外眺望,可能是覺得在這脫離世俗的宮觀中,談論兒女情長太過不妥。
“十二娘,我們這種女人,如浮萍一般無根無基,就算登堂入室成為大家,在他們的眼裡,也如同廟宇中的菩薩塑像,隻可遠遠觀望,不可出入廳堂。”
“師父,”十二娘低頭,撅著嘴巴說道:“這個男人,他和彆的男人不一樣,弟子和他相處,感覺從未有過的輕鬆愉快。他不會把我當作舞劍藝女,他會把我當作普普通通的女子。他可能說出的話很奇怪,但弟子就能認定,弟子跟著他,這輩子才能夠精彩、圓滿。”
公孫突然回頭,看見了李十二娘眼裡流露出來的光彩,她竟然用了精彩、圓滿這兩個詞,男兒皆世間俗物,何來的精彩可言?
“好,你把他叫進來。”
李嗣業蹲在流蘇樹下,樹根處有兩窩螞蟻殺得熱火朝天,他也看得津津有味,想象這是兩個世俗王朝,正在爭奪流蘇樹的這片天下。
李十二娘走出來他都沒有察覺,直到這位女子彎下腰,看到自己的意中人手拿著棍子逗引螞蟻大軍。
“嗣業郎,等會兒再看,我師父請你進去。”
他撐著膝蓋回頭,看到公孫觀主站在窗口朝這邊觀看,遇到他的目光後,又迅速離開了窗口處。
李嗣業捅著袖子走進殿內,抬手輕捋了一下從襆頭中擠出的那絲亂發,身體前傾叉手道:“安西都護府昭武校尉李嗣業見過公孫觀主。”
公孫冷眼觀瞧了眼前的男子一眼,此人肩寬背闊,神貌雖俊朗,卻落拓不羈,長安城中通宵在胡姬酒肆中飲酒的酒鬼中,這樣的武夫就占了一大半兒。
她側頭對自己的弟子說道:“十二娘,你去隔壁院兒給新來的楊道長奉茶去。”
十二娘憂慮地看了李嗣業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李嗣業在心底暗暗盤算,安西兵將傷亡率是非常之高的。公孫大娘如果為自己的徒弟考慮,就應該能想到,李十二娘一不小心有可能成為寡婦,這場姻緣她應該反對才對。
“你剛剛在樹下看什麼?”
李嗣業愣了一瞬,沒想到公孫大娘會提這樣的問題,超出他的預想範圍,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能說明她內心是個什麼態度?
“我,隻是,看螞蟻而已。”
“螞蟻很好看嗎?”
“當然,不是好看,是有意思。它們跟我們人一樣,會聚集,會爭鬥,一起捕獵。兩個螞蟻窩就像兩個國家在打仗。爭奪天下,橫屍遍野,但我這個巨人要是過去隨便踩一腳,就會改變戰爭的結局。如果這是國戰的話,其中一個國家會被滅掉,另一個國家會獲得流蘇樹下的統治權,我想,它們也會繁衍生息,它們也會有盛世……”
李嗣業看到公孫大娘的眼眸裡有種荒謬的錯覺,她隨即粲然一笑,盤膝坐回到蒲團上,又問他:“你覺得十二娘怎麼樣?”
“很好啊,”李嗣業雙手捅著袖子放在小腹上,挺著肚皮表現出油膩男的招牌站姿,組織著語句說道:“她很聰明,也很單純,更好騙。”
他覺得話不用說得太過分了,僅僅這樣,就足以公孫大娘對自己這個浮浪軍漢產生厭惡。”
公孫觀主眼角帶著淺淺的笑紋,將拂塵搭上袖子,點點頭說道:“十二娘自打從西域歸來後,我就感覺到了她與平日不同,做師父的也能夠感受到她的歡樂。她不是那種膽怯的人,他覺得她選對了人,我也覺得是。就算你現在不喜歡她,也請給她個機會讓她嘗試。”
李嗣業愣住了,情況與他的預想完全相反,公孫大娘不按套路出牌呐。難道是自己做的太過明顯,讓她給看穿了?
“我的女……我的弟子她雖然繼承了我的衣缽,但這項技藝是否傳下去都由她,你如果厭惡她做劍姬,那就讓她留在內室中相夫教子,做女人應該做的事情。”
這扯遠了吧,都相夫教子了,難道沒有一點兒回旋的餘地了?
李嗣業看著公孫觀主的目光,真摯而又懇切,在這樣懇切的神情關注下,他幾乎無法說出反駁的話。
“我,我其實今天來是敷衍一下,她是個好娘子,但跟我這種人不合適,我就是效死的武夫,她應該嫁一個能給她安穩的人。”
公孫大娘側頭看看他的腰側,輕聲問道:“你今天來,隨身沒有帶兵器吧?”
李嗣業不明其意,笑了一下:”沒,我帶那玩意兒乾啥,長安城中治安很好,不用擔心遇到歹人。”
公孫大娘已經從供桌下麵抽出了短劍,兩手左右各一把,冷峻地說道:“你沒有帶,我可是常備。十二娘跟著我漂泊十數年,如今已待嫁之身。她好不容易遇到喜歡的人,李郎豈能不給她爭取的機會。”
她將雙劍並交在臉前,熠熠鋒芒宛如她的臉一般冰寒:“貧道雖然練的是花團錦簇的舞劍技,若是動手砍人,也是有一些功底的。李郎君,我且問你,我們家十二娘哪裡配不上你,論相貌?還是輪才藝?輪身段?沒錯,她是瘦了一些,但若是能放下技藝安心在家中靜養,也能夠養出豐腴的身段來。”
“我就問你這兩條,你若能說出個子醜卯午讓我信服,我就放你走,若是說不服我,我就斬斷你兩條腿,看你還能不能嫌棄她!”
李嗣業吃了一大驚,慌忙抬起雙手:“公孫大娘,有話好好說,你先把那玩意兒放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