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真是這麼認為的?”
夫蒙靈察臉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先是雙眼放光,氣勢仿佛往上漲了一截,然後才慢慢向下回落,將外放的霸氣和雄心逐漸收攏回胸膛中。
他搖搖頭冷笑一聲道:“嗣業,我們是不是對這些市井徒太過寬容?竟然還要我與田中丞的兩人的印信憑證!你說的這個方法終究是不妥,依我看,不如在安西各路關卡上新設立一個名目征收驛站稅,把錢收起來由安西都護府自己修建。”
這是強行割韭菜,薅羊毛,你們就算再瞧不起商人,也不至於如此粗暴乾脆吧。
李嗣業連忙叉手稟道:“都護,萬萬不可,且不說都護府自己修建驛站,需要征調大量的人力物力,如今遠征小勃律在即,我們自己建驛站難免捉襟見肘。其次,我們不止是為眼前計算,更是為了以後打基礎,如果此事能成,安西都護府能夠取信各路商賈,日後再有此類事情,也是這個辦法,借民力來辦大事,雙方互惠互利,於安西大計更有益處。”
夫蒙靈察撚著胡須點頭:“嗣業,你目光長遠,能夠想到日後,但是眼前,節度使田仁琬已經帶兵出征,眼下怕是已行進到疏勒鎮,他的印信帶在身上。你就算是騎快馬追上了他,又該如何對他說,商販們不信任安西都護府?需要節度使親自蓋章才能取信?一群市井之徒,有何資格去獲得四鎮節度使的授印蓋章?”
李嗣業剛要說話,又被夫蒙靈察開口攔住:“既然節度使已經遠征,驛站修建反倒不急於眼前一時,我已經命兵曹參軍張緣禮向安西各道驛站派遣胥吏,監督並編造賬冊收回安西諸多驛站的多餘盈利,都護府明年的財政收入將會添加一個大頭,所以此事如果難度太大,那就此作罷吧。”
李嗣業頓時不能淡定了,先開始不是你夫蒙都護硬要修建驛站麼?現在到了關鍵的節骨眼兒上,你卻要打退堂鼓?
還有他不得不吐槽夫蒙靈察對於安西驛站的管理方式,盈利收不回來,就加派一個人過去監督?
整個安西有一百四十餘座驛站,路線長四千多裡,唐代一裡長454米,換算成現代單位,也有一千九百公裡。
一千九百公裡,一百四十座驛站,需要派一百四十名胥吏去監督,這些人的俸錢無疑添加了一筆開支。關鍵是你以為把這些人派過去,他們就可以把錢收回來了嗎?他們不會和驛長們沆瀣一氣嗎?把驛站盈利的大部分利潤給貪汙掉,隻象征性地交給都護府一小部分。想把這些錢追回來,還得派人出去查賬,查賬的人會不會貪汙?這樣一來二去人員機構逐漸臃腫,卻依然無法完全解決貪汙的事情。
如果這麼簡單就能解決,後世那些許許多多的商學院開出MBA課程豈不是白費力。現代商貿公司積累了無數經驗,有無數種方法把下屬的分公司門店,或者加盟店的利潤壓縮到極致,分分鐘讓你產生是在替彆人打工的錯覺。
李嗣業此刻不能指出夫蒙靈察方式的落後,對方畢竟是個武將,更重要的是,他還必須藏拙。職場上你可以想出高明的辦法,但絕對不能事事都顯得比領導高明,不然很容易成為彆人提防針對的目標。
眼下還是要談驛站的事情,他要儘量表現得誠意滿滿,才能說服夫蒙靈察繼續堅持下去,哪有事情進行已經開始,半途而廢的道理。
“夫蒙都護,確實是遇到了阻力,但這阻力還不足以使得事情半途而廢。請都護讓我再爭取一下。”
李嗣業再次誠摯地向夫蒙靈察叉手,他所付出的汗水,豈能白白消耗掉。
“好吧,到時候去見田中丞,你應該先想好怎麼說,不然必定是白跑一趟。”
“我在路途上一定會盤算好如何應對。”
“既然如此,你下去吧。”
“卑職告退。”
田仁琬的印信一定是要蓋到榜文上的,這不僅關係到安西四鎮第一號人物和第二號人物的權力順序。任何時候都不能繞開最高權力,隻要出現丁點兒的疏忽,就可能因為對方的敏感,而葬送掉整個計劃或工程。
無論再大的事情,哪怕是一場戰爭的勝敗,都比不上權力之間的規則慣例,這就是封建官僚體製的特色,無視它的人即使成為英雄,也會被權力傾軋為犧牲品。
這件事他不能派彆人代替,隻有自己親自跑一趟,還必須想好措詞。
夫蒙靈察這樣的武夫都瞧不起商賈,更彆說田仁琬這樣的士人出身,節度使的私人印綬,就相當於他的臉麵,這個臉麵可不是隨便給的。僅僅因為商人的不信任,就要把節度使的印信拿出去用,對他來說這就是折節下交了。
他命人重新謄寫了五十五封告示榜文,數目恰巧足夠五十五座驛站,把榜文裝進竹筒中,準備親自出城去追遠征大軍。
李嗣業剛把馬牽出都護府的馬廄,一名負責謄寫榜文的胥吏追了出來,興衝衝地說道:“李將軍,又有商人來了,好像是從敦煌來的。”
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希望這次不是隻來問問,能夠成功談妥一間驛站的修建。
李嗣業鬆開馬韁,跟著胥吏來到側院中,看到院子中站著一個矮壯的漢子,身後跟著三四名隨從。這人跟絲路上的商人不太一樣,竟敢把絲綢穿在外麵,還是一件靛青色的缺胯袍。
見到李嗣業前來,此人恭敬又不失自矜地行叉手禮開口道:“敦煌張歸,參見李將軍。”
李嗣業拱手而笑:“原來是敦煌張氏,久仰久仰。”
張歸哈哈笑了兩聲:“我對李會長可不止是景仰,你的涼皮配方,我至今沒有嘗到。”
哦,他想起來了,在長安的時候曾經辦過一個美食協會,協會中出現過一個土豪會員,差點兒就把他的配方賺到手。想不到竟能在這裡遇到,緣分還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如果這次你能夠解決都護府的燃眉之急,我一定把配方交給你。”
張歸笑著搖了搖頭:“這次會長有心想給配方,張歸卻不敢要。”
“哦,這卻是為何?”
“這次家中旁支族叔回到敦煌,親自向族中長房提起安西欲用私人興修驛站的事情,此事關乎我張家在絲路上的生意,長房大伯才派我過來看看,所以此事張歸不敢以人情來做主,還請李將軍見諒。”
“無妨,”李嗣業問他:“有哪些方麵不滿,或是哪些條件導致你不敢下決定。”
“彆的沒有,隻有一點兒,安西節度使有權力更替,我們不敢與都護府做太長久的生意,否則朝令夕改,投入的錢財就可能打了水漂。”
李嗣業麵無表情地搖搖頭:”這個我可不敢向你保證,節度使任命事關朝廷大計,我們這些邊地將領豈敢妄自猜測。”
“我們這些商人,想看到的隻是安西都護府的決心和誠意,希望李將軍能夠理解。”
這個李嗣業明白,商人們的顧慮是一樣的。他朝著張括再次施禮拱手:“請張郎在龜茲城稍待,我定會把新的公告榜文帶回來。”
他立刻重新回到馬廄,牽著黑胖出城,沿著大軍行進的路線直追。他依托路途上的驛站,六十裡路換一次匹馬,七天之後到達了疏勒鎮。
兩萬安西軍在疏勒鎮隻休整了一天,已經向著蔥嶺進發。李嗣業在羯飯館驛站換了一匹毛發厚實腿短卻有耐力的高原馬,朝著蒼莽起伏的蔥嶺雪峰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