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轉向另一邊,段秀實也連忙轉到另一邊叉手:“李將軍思之慎之!”
嗣業皺起眉頭:“誰告訴你我要殺人了?我隻是想站起來而已。”
他的小腹一側有道傷口,這一處山文甲的袍肚也被長矛的尖刺戳破了,剛要站起來頓時感覺絞痛得生疼,段秀實連忙扶了他起來。
李嗣業硬撐著站立,口中一邊說道:“如今馬上要入炎夏,屍體不好保存,命令眾人砍伐樹枝,將史昕夫妻,還有死去的同袍全部火化,儘量要分開,裝進容器中給他們的家人帶回去。另外,段秀實,你把這裡發生戰事的所有情況用書信寫下,派兩人騎三匹快馬回龜茲傳遞消息。還有,燕小四帶著我的親兵隊到怛羅斯去,不管是哪裡的醫生大夫,都給我找過來,有太多傷員需要治療。哦。趙將軍,你有什麼要補充的?”
趙崇奐凝著眉頭想了想,李嗣業說得很全麵,他似乎也沒有什麼要說,隻好叉手說道:“我沒有什麼要說的。”
“既然如此,我們等稍做休整,經過兩至三日後,撤回安西龜茲去。”
眾人叉手應道:“喏!”
沒有受傷的兵卒們各自去忙活,受傷的人都躺在了丘陵草坡上,偏偏在這個時候,眾人頭頂漆黑濃雲中響起了幾聲悶雷,這山巒起伏的西域穀地中下起了雨絲,這使得李嗣業的鎧甲顯得異常冰涼。
段秀實和仇欒指揮著跳蕩營在丘陵山坡上搭建營地,李嗣業硬撐著從地上坐起,痛得倒吸涼氣,又軟軟地躺了下去。
仇欒奔過來,連忙將他扶起:“我們先行搭設了一座軍帳,請將軍進去休息。”
李嗣業支撐著在仇欒的攙扶下站起來,走進了氈帳中。
他伸手托扶著木柱,仇欒蹲下來鋪開了羊氈,又將一卷羊氈平靠在木樁上,這樣將軍可以舒服地躺著。
仇欒攙著他半躺下,自己則盤膝坐在旁邊,他們透過在風中翻卷的帳幕,看到外麵的雨越下越大,從淅瀝瀝的雨絲變作了敲擊草葉的雨滴。
“想不到會下雨,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小的時候聽家裡人說,有些地方打仗死人的時候,天上就會下雨,這是老天爺在哭呐。”仇欒低頭喃喃地說道。
李嗣業翹起嘴角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本是不相信這些東西的,不過如今經曆了靈魂體驗兩世之後,還有什麼不能相信的。
“或許應該回去做法事,悼亡一下犧牲的將士。”
“當然要做法會誦經,每當戰事死人太多的時候,都護府都會請龜茲城大小寺廟設壇超度亡魂,都護府轄下四鎮佛教昌盛,畢竟是鳩摩羅什三藏法師的故鄉。”
“嗯,”李嗣業隻輕輕地點了下頭,他身上的傷太多,疼痛時時刻刻發作,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去聽仇欒所說的話。
仇欒叉手起身告辭:“將軍暫且休息,我去指揮大夥把其他的傷病抬到臨時軍帳中。”
“無事,你去罷,”他想了想又說:“把其它的傷兵都抬到這裡來,這帳裡空間大得很。”
“喏。”
仇欒離去之後,李嗣業躺得極不舒服,開始設法脫去這套吸收他身上熱氣的甲胄,隻是此刻每動彈一下,身上都火辣辣地疼,某些地方衣服甚至與傷口粘接在一起,雖然都是些皮肉小傷,但還是挺討厭的。
等他把全部甲胄部件卸下,身體頓覺輕鬆,額頭上也生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低頭去看白色的中單上幾乎血跡斑斑。
田珍也被扶進了帳裡,他的右腮被羽箭穿透,也不知道是如何拔出的,此刻用麻布包裹著,濃稠的血液沿著臉頰滴落。這根羽箭本該戳中李嗣業的眼睛,田珍今日救下了他的性命。
李嗣業把他叫到身邊半躺下,低聲說道:“今天你救了我的命,從今以後你我當如兄弟,共享富貴,我李嗣業絕不相負。”
田珍發出嗚嚕嚕的聲調,可能牽動了肌肉,疼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為了不使他傷口開裂,李嗣業決定不再說話。
有很多兵卒被抬進了帳中,他們雖然受傷很重,但呻吟之餘依然能還能閒扯話題,談一談哪裡的酒最好喝,哪裡的羊肉最鮮美,仿佛這樣能轉移注意力,也能夠轉移痛苦。李嗣業就在這種絮叨的氣氛中逐漸進入了夢中。
半夜裡雨勢停歇,翌日早晨天氣晴朗,隻用了一個上午就把草葉上的水珠烤了個乾淨。
他們駐紮所在的山坡下,唐軍正在火化戰死將士的遺體,砍伐的柴禾架起一個個的火堆,烈日下火焰升騰而起,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焦糊的味道。
唐軍盤膝並坐在火堆前,嘹亮而沙啞地唱著大陣樂,作為他們祭奠袍澤亡魂的一種方式。
“先取山西十二州,彆分子將打衙頭呐!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啊!天威卷地過黃河,萬裡征人儘漢歌呐!莫堪橫山倒流水,從教西去作恩波……”
這本是氣勢昂揚的戰歌,但在此情此景下,歌聲中卻透出陣陣的蒼茫悲涼。李嗣業坐在帳中細細傾聽,眼前卻浮現出藤牧的麵孔,還有在戰場上倒下的兄弟們那沾滿鮮血的臉龐。
歌聲停止了,他的胸膛中卻也填充著許多思緒。
下午時分,李嗣業剛要挪出去曬曬太陽,燕小四就突然領了一個粗糙的粟特漢子走進來,叉手說道:“將軍,我給你把醫者找來了。”
他抬頭一看,這粟特人左手中提著罐子,右手中提著火鉗烙鐵之類的東西,看著都不像個醫生。
這人先是躬身朝李嗣業叉了個手,才上前說道:“將軍,請先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等下,”他抬起手掌阻止道:“先等等,你這治傷的家當都是些什麼東西?”
“您說這個,”粟特人提起罐子笑笑:“這裡麵是療傷的泥膏,這個火鉗,這是用來燙合傷處的,可以防止感染。”
李嗣業狐疑地問他:“你是醫者嗎?”
“我是,不過,在下是專管給馬治傷的,還從來沒有治過人的傷,我想應該是大同小異吧。”
李嗣業搖了搖頭,這一戰他身上深淺傷口估計有二十幾道,要照他這麼燙下去,非給全身燙熟了不可。
李嗣業目光瞪視燕小四:“叫你找醫生,你怎麼把獸醫給叫來了?這人能跟馬一樣嗎?”
燕小四連忙把這粟特人揮手趕了出去,從帳外叫來了穿著奇裝異服的漢子,這人身上裹著七彩布條,腰間懸掛著銅鈴鐺,雙手抱著一個盤子,裡麵堆著許多嚼碎的草渣,口裡還在不停地嚼著,綠汁液從從嘴角流淌出來。
李嗣業胃裡一陣痙攣,又擺了擺手問燕小四:“這又是什麼巫醫。”
燕小四上前叉手:“將軍你猜對了,這是怛羅斯城中有名的巫醫,他嘴裡嚼著那個草藥能夠治療傷口,最神的是他那個跳舞時念出的咒文,能夠使人的傷口快速愈合。”
李嗣業顰起眉頭擺擺手:“怛羅斯城裡難道就沒有個正常點兒的醫者?全是這些奇奇怪怪的家夥?”
燕小四叉手說道:“他們兩個就挺正常,當地人包括突騎施人都用巫醫治病,都說效果很好。”
他歎了口氣:“你還是把剛才那獸醫給叫進來吧。”
……
(ps:感謝就不說憋死你、王二郎二、隨風飄散的沙飄紅打賞。)